第七章 - 如果种子不死 - 读趣百科

第七章

我的脸顿时热辣辣的,心里极不平静,仿佛是侥幸地逃脱了她的魔爪。

半道上,我离开阳光,想去感受一下阴凉。我那样高兴,边走边唱,欢蹦乱跳,两眼望着天空。正在这时,仿佛是对我的愉快心情的回应,我看见一个小小的、会飞的、金色的东西向我飘落下来,宛似一团阳光穿过阴影,扇动着翅膀,向我飞近,圣灵般落在我的鸭舌帽上。我伸手一抓,一只漂亮的小金丝雀蹲在我的手掌心里。它像我的心脏一样跃动着;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膨胀得充满了整个胸腔。我极度的快乐无疑明显地表现出来了,即使感觉迟钝的人类没有觉察到,但稍许敏锐的眼睛,肯定看到我整个儿像一面诱鸟反光镜一样闪闪发光。正是我的光芒引来了这个上天的造物。

布维先生就是这样对我讲了他不顺心的事。布维先生是寄宿学校的辅导教师,开始说每句话之前都要叹息一声。这是一个五短身材、萎靡不振的人,汗毛黝黑,胡须浓密。我跟他学什么东西,现在记不大清了,大概没学到什么东西,因为每次一开始上课,他就两眼暗淡无光,接二连三地叹息,话也说不出来。我背诵课文的时候,他沉思地摇晃着脑袋,嘴里咕噜着一连串哀怨的“唔,唔,唔”,然后突然打断我说道:

这年开学时,我再次试图去阿尔萨斯学校读书,努力坚持了几个月,但非常令人难堪的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使我无法读下去,不得不重新采取另一种制度。我所指的是那种断断续续,宽宽松松,笼头不勒得太紧的教育。里夏尔先生非常擅长于这种教育,因为他生性游手好闲。多少次我们边散步边上课!阳光是否会蒸发我们的热情?我们高声说:“这么好的天气把自己关在家里,简直是罪过!”我们起初沿着一条又一条街溜达,一边切磋,观察,思考。但第二年,我们的散步有了一个目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里夏尔盘算又要搬家,他原来租的那套房子对他显然不适合,需要找一套更好的房子……于是,出于好玩也出于需要,我们到处找广告牌,凡是见到写有“出租”二字的房子就去看。

且说一天晚上,我在母亲卧室里,坐在她身边,手里捧着她允许我从一个小玻璃书柜里拿的那本书;那个书柜是专门放诗人们的作品的。我开始高声朗读大阿尔伯图斯。《大阿尔伯图斯或灵魂和罪孽》……在这个时代,戈蒂埃还享有多么崇高的声誉!其次,那与本题无关的副标题——《有关神学的诗歌》吸引着我。在我和当时许多小学生心目中,戈蒂埃代表对习俗的蔑视,代表解放和放纵。诚然,他使我的选择面临着一定的挑战。妈妈想陪我去。我们将看到我们两个谁头一个喊求饶。但挑战主要是对我自己而言。正如一两个月之前,我硬着头皮,犹犹豫豫,强制自己走进圣普拉熙德街那家庸俗下流的草药店。这家店什么都卖,也卖歌曲。我是要买最愚蠢、最庸俗的一首歌:《啊!亚历山德琳娜身上好香!》为什么要买呢?唉!让我告诉你吧:纯粹是出于挑战,实际上我根本没想要这首歌。是的,是我需要强制自己,因为头天傍晚,我从这家铺子前经过时,曾对自己说:“这个吗,你无论如何还不敢做吧。”可是,我做了。

他先不回答是或不是,而是以一个反问回答我的问题;鉴于我的问题的突然,他的反问倒挺自然:

头疼的毛病前一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频繁,迫使我几乎彻底放弃了一切学习,至少放弃了一切持续的学习。现在这毛病来得不那么频繁了。我离开了里夏尔先生,大概在母亲看来,他的教学不那么严肃了。这一年母亲把我送进舍夫洛兹街凯勒寄宿学校,就在阿尔萨斯学校的旁边。阿尔萨斯学校的人见我回到这里,都抱着希望。

我保证这是他的原话。

母亲没有引导我更多地或者至少同样地喜爱历史书籍。如果有人对此觉得奇怪,我要回答说,任何事情都再也不会使思想上泄气。等会儿我要说明的,是一个弱点。一位好老师,如果他善于做,应该通过事实唤起我的兴趣,向我揭示各种性质的关联。可是我机会碰得不好,要学习历史,总得与学究们打交道。自那以来,我多次想强迫自己,竭力专心致志学习历史。可是,我的大脑总是处于反抗状态,最出色的故事在我脑子里也剩不下任何东西。除了事变以外所记载的,仿佛都是处于边缘的东西,以及道学家可能得出的结论。修完修辞学之后,我有点抱着感激的心情,阅读了叔本华的作品。他在这些作品里试图确定历史学家的思想与诗人的思想的起点。“啊,这就是为什么我对历史一窍不通,”我欣喜地想道,“因为我是诗人。我希望成为诗人!我就是诗人!”

这种费力而又可笑的试验好在没有再进行下去。接连好几个星期,我克制住自己不朝书房张望,而当母亲终于允许我进去时,就不再提和我一块进去了。

“逼得我回来的,”他事后向我披露,“是香烟,其他东西我都无所谓。”

妈妈语气严肃,而且双眉紧锁,就像我记忆中那位船长,在暴风雨天气航经勒阿佛尔和翁佛勒尔之间的海域时一样。

“姨妈,”他当着我的面对我母亲说,“你每次来这里吃过晚饭(每半个月一次),天黑了最好让这个大男孩和你一起回去。就是你自己一个人回去,也最好走街中间,直到电车站。”

贝尔纳·提梭迪埃是一个胖男孩,黝黑的头发剪得像刷子。他生性快活,无拘无束,通情达理,喜欢聊天。一种强烈的好感促使我接近他。我们俩都是里夏尔先生家的半寄宿生。每天将近傍晚离开里夏尔先生后,我们都很乐意一块走一段路,边走边聊天。我们最喜欢谈的话题之一是孩子的教育问题。我们俩意见非常一致,认为里夏尔夫妇对他们几个孩子的教育很差劲。我们都在理论的海洋上航行,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先天在多大程度上压倒后天。通过整理、上浆、熨烫和折叠,天然的织物会重新显现出来,按料子的不同,或显得笔挺挺的,或显得毛茸茸的。我打算写一本教育方面的论著,答应请贝尔纳题词。

“我那样做,她就会打我。你处在我的地位试试看。”

妈妈的手越来越用力地拽着织针。我一边朗读,一边用眼角余光瞥一下她挥动到顶点的手。我读到了第一百〇一节:

她抵得整整一座后宫。”

“你以为我不精于此道吗?”

Das allein veraltet nie.

我竭尽所能描写我经常感受到这种深深的窒息,它总伴随着眼泪和抽泣,但当我经受了并复述了它的三个先兆时,我自己也大感意外。我所担心的,是这种窒息根本不被没有经受任何类似感觉的人所理解。自此之后,这种奇特的先兆的发作,不仅频率没有降低,反而渐渐得到适应,只不过显得缓和,可以控制,也可以说已被驯化,因此我学会了不惧怕它,就像苏格拉底不惧怕经常光顾他的魔鬼。我很快明白了,无酒而醉正是充满激情的状态。我受到这种极度的兴奋震撼的时刻,正是狄俄尼索斯光顾我的时刻。唉!对于熟悉酒神的人而言,在酒神不肯露面的空虚时刻,那是多么沮丧和绝望!

不久布维先生就被达尼埃尔先生取代了。后者为人不正派,不学无术,又爱酗酒,满身酒店和窑子的气味,但至少不吐露隐私。至于此人又被谁取代了,我就不记得了。

阿尔贝轻言细语地辩驳说,我对阅读的兴趣值得鼓励。

母亲反驳道:“这样说来,永远不要禁止任何东西了。”她还坚持了一段时间,后来终于让了步。每当阿尔贝和她顶牛时,结果几乎都是她让步,因为她对阿尔贝很有感情,也很尊重,因为在她心灵里,最终总是通情达理占上风。

突然,一种宗教般的巨大惊恐感袭上我心头,就像小拉乌尔死了,就像我感到自己被驱逐而背井离乡一样。我抽抽噎噎地扑到这位同学的膝盖上:

他怕我母亲,因为,我想在他眼里,我母亲代表着一种令他头晕目眩的文明程度。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在散步过程中跨越一道树篱(他不很灵活)时,后面一丛荆棘挂破了他的裤子。一想到要在这种状态下出现在我母亲面前,他吓得要死,竟逃跑了,两天不见人影,不知在什么地方过的夜,吃的是什么。

母亲差不多被阿尔贝说服了,然而并没一下子让步。她装出让步的样子,同意我进书房,但要与她一块进去;我选择这本或那本书,是自己喜欢读的,也是她允许我读的,但要与她一块读,高声朗诵。我选中的头一本书,是戈蒂埃诗歌全集第一卷。

Was sich nie und nirgends hat begeben

亚德里安·纪法尔上拉卡纳尔的课。贝尔纳·提梭迪埃上孔多塞中学。然而,某天晚上母亲阅读《时报》上的一篇文章时,惊叫起来,用询问的口气对我说:

“怎么!”我叫起来,担心自己表现得开心多于同情,“你还是睡在楼梯上?”

多年之后,这类虎视眈眈的女人像拿硫酸泼人的女人一样,依然令我恐惧。我所受的清教徒式的教育,提倡过度地克制天性,而我并不感到这有丝毫的坏处。对异性我没有丁点儿好奇心。女性的全部秘密如果一个动作能暴露无余,这个动作我绝不会做。我把厌恶称为拒绝,把反感视为操守,并引以为荣。我生活于退避与禁欲的状态,把抵抗视为理想。如果屈从,那就是屈从于堕落;我对外界的挑逗无动于衷。再说,我这种年龄的人,在这类问题上会多么慷慨地受骗上当啊!有时一想到自己神圣的反抗和高尚的愤怒,我竟至相信起鬼来,仿佛听见鬼在黑暗中冷笑、摩拳擦掌。可是,我们预感到会遭到怎样的失败吗?这里不是谈论这个问题的地方。

他深深叹口气,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用教训人的口气说:

我现在仿佛还看到我在十六岁那年春天,像埃特鲁斯坎人一样躺在地毯上,就在那个敞开的小书柜旁边,回应亨利·海涅的呼唤,发现和感觉自己心灵里丰富多彩的春天正在苏醒,激动得全身发抖。可是,一次阅读有什么可谈的呢?这正是我的叙述不可避免的缺点,也是一切回忆录不可避免的缺点。大家都写最明显和最重要的,而不勾画轮廓,避免抓住不放。到现在为止,我一直以滞留在琐事上为乐事,不过我正是在琐事上开始感受生活的。

那里面只有法文书籍,而且几乎全是诗人的作品……我很久以来就习惯带雨果文集头几卷中的一卷去散步,是母亲拥有的那种精美的小开本,大概安娜送给她的。久而久之,我便记住了其中的一些诗,例如《内心的声音》《黄昏之歌》和《秋叶》等。我不知疲倦地反复默诵,打算不久就背诵给爱玛妞听。那时我满腔热情地偏爱诗歌,把诗歌视为生活的菁华和果实。我花了很多时间才认识到——我想太快认识到并不好——优美散文的卓越和非凡之处。那时我把艺术和诗歌混为一谈——在这种年龄这是自然的。我用心灵去感受韵脚的交替和必然的反复。我得意地感觉到韵律在自己心里扩展,宛如双翼有节奏地拍动,飞向长空……然而,我在玻璃书柜里最激动人心的发现,我想是亨利·海涅

“昨天晚上她还是没让我进屋。”

“你应该告诉他避免走那条巷子。”

我从来没有为朋友提梭迪埃行走的路线担忧,所以对母亲的问题答不上来。妈妈又说:

“把书给我一会儿。”母亲突然打断我说道。这使我如释重负。我这才打量她一眼。她将书凑近灯光,紧闭双唇,翻阅着一节又一节诗行,那双眉紧蹙的目光,恰似一位法官,在只有当事人在场的情况下,听一篇下流的陈述。我等待着。妈妈翻过一页,又回到前面,现出犹豫的样子,然后重新翻过那一页,一直往下翻阅,最后把书递回给我,指出我刚才停止朗读的地方:

“不应该揍一个女人。”然后压低声音补充一句,“尤其当她不是单独一人时。”

“得啦!你不必为我担心。”那口气使一切恢复了正常。

为了她,天堂里一位神进了地狱。

啊!那情景多迷人!羞答答满面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