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 到灯塔去 - 读趣百科

第十九章

和不断更新的树叶,

“对,”她说,一面把袜子放在她的膝上拉平,“我织不完。”

你已飘然而去,

“也不要赞颂那绯红的玫瑰,”她俯首低吟,觉得在吟诵之际,她正在朝着那树巅、那顶峰攀登。多么心满意足!多么宁静安详!白天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景象,全都被这块磁铁吸住了;她觉得她的心灵被打扫过了,被净化了。就在这儿,她突然把它完全掌握在手中了,美妙而明智,明晰而完整,这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精髓,她在这儿完整地把握住了——这首十四行诗。

我与这些幻影一块儿嬉戏,

她拿起了绒线袜子,心中在捉摸:自从她上次看到他坐在这儿,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她想起了餐前换装;抬头望见窗外的明月;安德鲁在吃饭时把盘子举得太高;威廉说了些令人扫兴的话;树上的鸟儿;楼梯平台上的沙发;孩子们尚未入睡;查尔士·塔斯莱的书掉下来把他们惊醒了——噢,不,那是她想象出来的;保罗有一只软皮表袋。她该挑哪一件事儿去和他说呢?

拉姆齐夫人抬起她的头,就像一个睡眼惺忪的人;她似乎在说,如果他要她醒来,她就愿意醒来,她真的愿意,否则的话,她还想睡觉,她要再睡一会儿,哪怕是一会儿也好,行吗?她正在攀登那些树枝,忽左忽右地向上攀登,伸手摸到一朵花,然后又摸到了另外一朵。

好吧,他看完这一章时心里想,就让他们把它改进一下吧。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与别人争论,并且占了上风。不论他们怎么说,他们不可能把它再改得更好一点;于是,他自己的地位就变得更稳固了。他在头脑里把一切都回想一遍,他认为,那些情侣写得很无聊。那是无聊的败笔;这是第一流的杰作;他在心中斟酌,把书中的各个部分互相比较。但他必须把它再读一遍。他想不起那个故事的完整形态。他只得暂时不作判断。因此,他回过头来想那另外一件事情——如果年轻人不喜欢这种书,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喜欢他的作品。他不应该抱怨,拉姆齐先生想道。他竭力克制自己要向夫人抱怨年轻人不钦佩他的那种愿望。他已下了决心,不愿再去烦扰她了。他瞧着她看书。她看上去非常安详,正在专心阅读。想到大家都离开了,只剩下他们俩在一起,他很高兴。他想,生活的完整意义,并不在于床笫之欢;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司各特和巴尔扎克,回到了英国和法国的小说。

在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诚的。)说点儿什么吧,她想,她渴望听到他的声音。因为,她觉得,那个阴影,那个笼罩他们的阴影,又开始出现了,又在她的四周包围拢来。说点儿什么吧,她恳求他,她的目光瞅着他,似乎在向他求援。

“对,你说得对。明天会下雨的。你们去不成了。”她瞅着他微笑。因为她又胜利了。尽管她什么也没说,他还是明白了。

掌稳着舵,筋疲力尽的水手们,

她读完了。

他们看出了他的激动也罢,孩子们嘲笑他也罢,这都没什么关系,她想。一位伟大的人物,一部伟大的著作,还有不朽的名声——谁又能说得准呢?她对此一无所知。但这是他的思想方式,是他真诚的想法——譬如说,在吃晚饭时,她就曾经出于本能地想过,只要他能开口说句话就好了!她对他有充分的信心。现在她把这些想法全都丢开,就像一个潜水的人,一会儿遇到一丛水草,一会儿碰到一根稻草,一会儿见到一个水泡,她在水里潜得更深了,她就重新感到刚才在餐厅里其他人在谈话时她曾经有过的那种感觉:我需要某种东西——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得到它,她觉得自己潜得越来越深,但她不知道她所要的究竟是什么,她闭上了眼睛。稍微等了一会儿,她一边结着绒线,一边在心中思忖。“月季花儿都已盛开,蜜蜂嗡嗡飞舞在花丛里,”他们在餐厅里吟诵过的诗句,慢慢地、有节奏地在她的脑海里来回荡漾,当这些诗句在脑海里流过之时,每一个字就像一盏有罩的小灯,红的、蓝的、黄的,在她黑暗的脑海中闪亮,似乎连它们的灯杆儿也留在上面,纵横交错、来回飞舞,或者被人大声吟诵、反复回响;于是她转过身来,在身边的桌子上摸到了一本书。

我与这些幻影一块儿嬉戏,

她走进房间时对自己说,当然,她不得不到这儿来,取得某种她所需要的东西。首先,她要在一盏特定的灯下的一把特定的椅子里坐下。但她还要更多的东西,虽然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到底她想要什么。她瞧了丈夫一眼(她拿起袜子,开始编织),她看得出,他不愿受到干扰——那是很明显的。他正在读一本使他非常感动的书。他似笑非笑,这使她明白,他正在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他正在把书一页一页翻过去。他正在扮演——也许他正在把自己当作书中的人物。她不知道那是本什么书。噢,她看出来了,那是一本司各特爵士的作品。她把灯罩调节一下,使灯光直接投射到她正在编织的袜子上。因为查尔士·塔斯莱老是说(她抬头仰望上方,似乎她预料有一堆书会落到楼板上),他一直在说,人们不再读司各特的书了。于是,她的丈夫就想:“那就是人们将要给我的评语。”所以他才到这儿来,拿一本这种小说看看。如果他得出结论,查尔士·塔斯莱是“正确的”,那么他就接受这个关于司各特的论断。(她看得出来,他一边读,一边在权衡、考虑、比较。)但他并不把这作为对他自己的结论。他总是对自己的成就惴惴不安。这使她十分烦恼。他总是为自己的著作忧虑——它们会有读者吗?它们是优秀的作品吗?为什么不能把它们写得更好些?人们对我的评价又如何?她可不喜欢想到他如此忧心忡忡;她不知大家是否猜到,在吃晚饭时,他们谈到作家的名声和作品的不朽,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如此激动不安;她可拿不准,孩子们是否都在嘲笑他的那种态度。她把袜子猛然拉直,在她的唇边和额际,那些像用钢刀雕镂出来的优美线条显露了出来,她像一棵树一般静止了,那棵树刚才还在风中颤动、摇曳,现在风小了,树叶一片一片地静止下来。

犹如我和你的倩影一起徘徊,

在我们过去和未来的生活里,

她一边把钢针插进袜子,一边低声吟诵。她打开了书本,开始这儿挑一段、那儿选一节地随意阅读,她在读的时候,觉得自己忽而往后退下,忽而往上攀登,用手拨开在她头顶上波动的花瓣,开路前进,她只知道这片花瓣是白的,或者那片花瓣是红的。起初她并未领会那些诗句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