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预言家的屋子里 - 托马斯·曼文集·中短篇小说选 - 读趣百科

在预言家的屋子里

他们扶着铸铁的栏杆鱼贯上楼,谁也不出一声,因为这些人了解言语的价值,一般不肯轻易说空话。在楼梯拐弯处的窗台上,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发出惨淡的黄光。当他们经过时,就可以辨认出这所住宅每家住户门上标着的姓名职业。他们先后经过保险公司职员的宿舍和办公室,助产士家,精洗女工家,“代销处”,以及动鸡眼手术的大夫之家。他们默默经过这些地方,目光中虽无轻蔑的表情,但十分冷漠。他们毫不停留,接着又信心十足地登上一个狭窄的幽暗得像矿井一样的楼梯间,那边,在楼梯尽头处的上方,闪现着一丝微光,这是最高处发出的一抹摇曳不定的微光。

他们有的人彼此相识,便相互打起招呼来。其中有一位波兰画家和同他住在一起的苗条的少女;一位抒情诗人,他是一个颀长的、蓄有黑胡子的闪米特人

小说家东张西望,想找丹尼尔。

一个额头宽阔、神态亲切的少年前来开门。他穿的是一套蓝色的新衣,脚上的靴子亮油油的,手里拿一支蜡烛,斜瞧着他们穿过又小又暗的走廊,来到一个没有糊壁纸的、阁楼似的房间。这里除了一个木质的衣帽架外,空无一物。少年做了一个手势,喉头里还叽里咕噜发出一些声音,示意他们把衣服放好,可一句话也不说。当小说家怀着一般的同情心向他提一个问题时,真相大白:原来那少年是个哑巴。接着,他擎起蜡烛照着客人重又穿过走廊来到另一扇房门前面,把他们一一引入室内,跟在最后面的是那位小说家。他穿着小礼服,戴着手套,决心使自己的一举一动同在教堂里一样。

索娅是那位富家太太的女儿,在小说家心目中,她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尤物,一个富有教养的才女,是高等文化的理想化身。他两次提到了她的名字,因为对他来说,这个名字说出口来,真是其乐无穷,非笔墨所能形容。

突然,一位有钱的夫人也赶到了。她是因为某种业余爱好而经常出席这类集会的。她乘华丽的双座马车从城里赶来,离开她那豪华的邸宅,邸宅里有的是织花壁毯,门框也古色古香,显得金碧辉煌。她一口气走上楼梯,来到门边,珠光宝气,异香扑鼻。她穿着一件绣黄边的蓝衣服,红棕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巴黎帽,金黄色的眼睛嫣然含笑。她上这儿是由于好奇,由于无聊,由于爱好体会各种生活的滋味,由于对一点儿不寻常的一切东西怀有好感,也是由于娇滴滴地让自己放纵一下。她向丹尼尔的妹妹和曾在她家里作客的小说家打招呼后,便在窗龛前的长凳上坐下来。她坐在“多情种子”和长相像袋鼠的那个哲学家中间,仿佛理所当然似的。

小说家十分激动,今天他正好穿一身像样的装束,真是谢天谢地!她多美呀!他想。她真不愧是那个女儿的母亲哪。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阵喧闹声,门开了,一下子又猛地关上。在这群乘客面前,在烛光下,出现了一个穿深色上衣身材矮小,体魄结实的青年:他就是来自瑞士的小伙子。他用咄咄逼人的目光向全室扫视了一眼,然后迈开大步走向凹室前面的石膏柱旁。他在平台上的石柱后面站停,劲头十足,仿佛两脚要在那边生根似的。他一把抓起顶上横着的一卷手稿,立即朗诵起来。

“您就送她一点儿花吧。”

“谢谢!”他说。“谢谢!我会送的!”可他在暗自思忖:“一点儿花吗?我真想送一束哩!大大的一束!明天吃早饭前,我就乘马车上花店!”——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生机勃勃了。

他真的变得生气勃勃了。

“我不爱对这类事发表意见,”她答道。“也许他真的是一个天才,或者类似天才的人物。”

某些区域颇不寻常,某些头脑与众不同,而某些人的思想境界也颇为罕见,既崇高,又贫乏。在大城市邻近郊区的某些街灯稀少、警察三两成行的角落里,往往有那么一些房屋,你上楼后到达的终点就是歪歪斜斜的顶楼,顶楼上住的是面容苍白、才气横溢的青年人,他们是睡梦中的犯罪分子,常常在胸前叉起胳膊,低头沉思。有时你到达的终点也许是一个简陋而装饰得别有风味的工作室,一些孤独而富有反抗精神的艺术家在那儿吞云吐雾,他们心力交瘁,嗷嗷待哺,但又目空一切,正在为一些激进而不着边际的思想绞尽脑汁。他们的终极目的,是冷酷、纯正和虚无。他们不作妥协,不予让步,不讲宽容,谈不上什么节制和价值。这里的空气如此稀薄,纯洁,生活的瘴毒再也不会繁育滋长。在这里占统治地位的,是倔强的反抗精神、不屈不挠的意志,“自我”高于一切的绝望情绪,以及自由、疯狂和死亡。

“我会代您转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