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 - 亲爱的陌生人 - 读趣百科

第一章 清晨

是的,她要再借一本约翰·福斯特的书,上次借《蓟之收获》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所以妈妈一定不会反对的。华兰茜已经把这本书读了四遍,整本书都烂熟于心。

我不是说因为年龄长大华兰茜蓄意“谋杀”了这些追求者,其实当一个出现时另一个就自动消失了。在蓝色城堡里这类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特伦特医生是一个粗暴、直率又心不在焉的老人,他是心脏疾病的专家,尽管在迪尔伍德这个偏僻的地方他只是个普通医生。他已年过古稀,有传言说他很快就要退休了。十年前特伦特医生告诉格拉迪斯表姐她的神经炎完全是臆造的而且她很享受这“病”,从那之后斯特灵家族就再也不去他那里看病了,怎么能光顾一个侮辱过你表姐女儿的大夫呢?更何况他是长老会成员而斯特灵家信奉圣公会。但是面对着被指责背叛家族和招来无数的大惊小怪两种困境,华兰茜还是选择了前者。

总之,对于一间除了睡觉和换衣服别无他用的屋子,丑一点儿又何妨?除了睡觉和换衣服,她从不被允许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按照弗雷德里克·斯特灵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的逻辑,一个愿意独处的人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企图。但她在蓝色城堡的房间可是拥有一个房间所应具备的一切。

尽管不愿参加野餐,但她从不敢反抗,似乎她骨子里就没有任何反叛精神。她清楚地知道每个人在野餐时会对她说什么。她极其反感又鄙视的惠灵顿叔叔是斯特灵家族的骄傲,“要嫁个有钱人,”他会像猪一样对她哼哼地说,“亲爱的,还没考虑结婚呢?”接着他总会大笑着作个总结性的枯燥发言。令她畏惧的惠灵顿婶婶将会告诉她奥利弗的新雪纺绸裙子和塞西尔最新的情书,华兰茜必须得装成一脸开心好奇的样子,就好像裙子和情书是自己的一样,不然的话就是冒犯婶婶。华兰茜早就下定决心,就算是冒犯上帝也不能冒犯惠灵顿婶婶,因为上帝还有可能原谅她但婶婶绝不会。

独自躺在灰蒙蒙的黑暗里,她哭了起来。她很想痛快地大哭一场,但不敢,原因有二:她害怕哭泣会让心脏的疼痛再次发作,昨晚她入睡时又发作了一次,疼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她还怕早餐时她的妈妈会注意到她的红眼圈,然后刨根问底,没完没了地问她到底是怎么了。

“老鼠想偷人,而多斯想嫁人。”

如果五月的那个清晨没有下雨,华兰茜·斯特灵的人生便会完全不同。她本应该和家人一起去参加惠灵顿婶婶的订婚野餐而特伦特医生将会前往蒙特利尔。但是雨确实下了,她的人生也发生了改变。

自以为是的梅尔德里德姑妈会没完没了地跟华兰茜谈论她丈夫和她那些天才宝宝,因为除了华兰茜没人能受得了她。格拉迪斯表姐——如果按照斯特灵家族更为严谨的家谱,是格拉迪斯表姐的女儿——是个高个儿瘦削的女人,承认自己性格敏感,会详细地描述神经炎给她造成的痛苦,一般是向华兰茜倾诉,同样因为其他人也受不了她。奥利弗是整个斯特灵家族的掌上明珠,她拥有所有华兰茜缺乏的东西——美丽、爱情和众人的喜爱。她总是在华兰茜艳羡的目光中炫耀着自己的美貌和所受到的宠爱,展示着自己那象征爱情的钻石。

过度肥胖的艾伯塔婶婶则习惯一直用“他”来代指她丈夫,就好像他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她还会夸耀丈夫永远忘不了她年轻时的美貌,然后对华兰茜暗黄的皮肤大表同情:“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女孩子都晒得这么黑。我年轻时皮肤粉嫩粉嫩的,娇艳如玫瑰花,光滑如油脂,我算得上加拿大最美的女孩呢,亲爱的?”

表姐乔治安娜以她曾祖母的名字命名,起自乔治四世。她会忧伤地说出上次野餐之后所有去世的亲朋好友的名字,并猜想谁是“下一个”。

“多斯和老鼠的区别是什么?”

首先,她在城堡里有不少恋人。哦,一次仅一位,一位用骑士时代的浪漫和激情向她求爱的男子,经过了长期的追求和拼命的付出,终于赢得了她的芳心,他们在蓝色城堡那恢弘并且挂有锦旗的教堂里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华兰茜不喜欢英俊又严肃的詹姆斯叔叔,但是尊敬他,因为他被认为很聪明,是家里的哲人——他在斯特灵家是最有头脑的,以尖刻的讽刺见长,他会说:“我猜你这些天在忙着准备嫁妆呢吧?”

伊莎贝尔姑妈的直率像刮来的东风一样让人不舒服,她总是找碴儿批评华兰茜,但华兰茜现在预测不到她会怎样批评自己,因为姑妈的批评每次都不重样,每次她都能找到新的角度去刺痛别人。伊莎贝尔姑妈为能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自豪,但是当别人同样直言不讳地说出对她的看法时,她就极不乐意。华兰茜从来没有说出过自己的所思所想。

华兰茜听这个问题已经有五十遍了,每一次她都有拿东西丢他的冲动,但她从没那么做过。首先,斯特灵家族从不朝人丢东西;其次,本杰明叔叔是个有钱没有子嗣的鳏夫,华兰茜在恐惧与告诫中,靠他的钱长大到今天。要是冒犯了他,他可能会把自己从遗嘱中抹去(要是她的名字在里面的话),华兰茜可不想那样,她一直这么穷,懂得贫穷的痛楚,所以她忍受着他的谜题,有时甚至得勉强报他以微笑。

黎明前的时间,百无聊赖,毫无生气,华兰茜早早醒来了,她没睡好。有时候,人在二十九岁生日的前一天是很难睡好的,更何况仍是未婚,并且还生活在一个把未婚和嫁不出去等同的人际圈子中。

华兰茜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虫子,使她着迷的不是约翰·福斯特关于野生动物和昆虫生活的渊博知识,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某种难以言表的神秘诱惑——某种更深邃的秘密迹象——某种美好而被遗忘的东西的扑朔迷离的回声——约翰·福斯特的魔力是难以言喻的。

一想到妈妈的表情,华兰茜就笑起来。亲人中没人察觉到她是个有幽默感的人,当然,关于华兰茜的很多事都没人察觉到。但她的笑是稍纵即逝的,此刻,她蜷缩着瘦小的身体躺在那里,听着外面的雨声,厌烦地看着冷冰冰的光亮爬进了自己简陋肮脏的房间。她十分熟悉这个房间的丑陋——熟悉又憎恨它。刷了黄漆的地板;床边铺着一块丑死人的地毯,上面趴着一条模样古怪的狗,还总是在她醒来时朝她笑;墙纸暗红褪色;天花板因为渗漏而变色,裂缝纵横交错;脸盆架又小又窄;褐色垂纬上印着紫色的玫瑰;斑污的老镜子已有裂纹,勉强支撑在颤颤巍巍的梳妆台上;干花罐子是妈妈在她虚构的蜜月中制作的,碎了一角儿的贝壳外皮的盒子是斯迪克斯堂姐在她同样虚构的少女时代做的;镶有珠子的针垫上一半珠子都掉了;黄色的椅子坐起来硬邦邦的,一点儿也不舒服;曾祖母斯特灵严肃苍老的脸庞周围用纱线绣着那句古老的格言:“离去,但不会被遗忘”;祖辈们古老的照片是很早之前从楼下的房间里流传过来的,其中只有两张不是亲人的。一张是一条雨天坐在门阶上的狗,还是旧式彩色石印版的。那张照片总引起华兰茜的不快,下那么大的雨,那条孤独的小狗蜷缩在台阶上!为什么没有人打开门把它叫到屋里去?另一张是褪了色的路易斯皇后下楼梯的镶板画,这是惠灵顿婶婶在她十岁生日时大破费送她的。十九年来,她就这么边看边恨着这幅画,这个美丽、得意又自负的路易斯皇后。但是她从不敢毁了它或者把它拿走,妈妈和斯迪克斯堂姐会吓呆的,或者说,华兰茜在脑中不敬地说道,她们会吓得全身痉挛。

“我认为它们很不错。”华兰茜怯怯地说。

“哦,好吧。”克拉克森小姐以一种自视清高的表情贬低了华兰茜的观点,“我不太关心虫子之类的东西,但是约翰·福斯特好像对它们相当了解。”

“试想,”华兰茜暗忖,脸上一抹苍白的笑,“我要是把实话告诉她:‘我哭是因为我嫁不出去。’妈妈会吓成什么样啊!尽管她每天都为她那成为老姑娘的女儿羞愧难当。”

哦,是啊。华兰茜清楚地知道野餐会是什么样子,她祈祷着雨能帮她逃过这一劫。今年没有野餐。惠灵顿婶婶如果不在今天这个神圣的日子庆祝,她也不会改日的。不管是哪位神仙让今天下雨,都十分感谢。

“我不得不继续活着是因为我不能结束生命。我可能能活到八十岁,”华兰茜惊慌地想,“要活这么久,一想到这个我就难过。”

唉!华兰茜并不太介意做个老姑娘。她认为,做个老姑娘怎么也不会比嫁给一个像惠灵顿叔叔、本杰明叔叔或是赫伯特叔叔的人更可怕吧。真正刺痛她的是自己从来没有机会摆脱老姑娘的身份,没有一个男人喜欢过她。

她很庆幸下雨了,或者说她简直是很满意,这样今天就不会有野餐了。这个一年一度的野餐是为了庆祝惠灵顿叔叔和婶婶订婚纪念日而办的,他们三十年前的今天就是在一次野餐中定下终身的,可最近几年这成了华兰茜的噩梦,因为这一天也是她的生日,而在她二十五岁之后,每个人都会提醒她又长大了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