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 你往何处去 - 读趣百科

第七十九章

在尼禄朝以前,夜间角斗比赛在罗马甚少;作为稀罕玩意儿,偶尔才会上演。但是在尼禄统治时期,无论是在赛马场还是在竞技场,它们都变得寻常至极。达官贵人们喜欢它们,因为它们通常都会衍化为通宵达旦的盛宴和滥饮。普通大众们虽然厌倦了暴虐血腥,可一听说角斗比赛行将结束,一听说最后一批基督徒将在这天晚上的演出中死掉,便有数也数不清的人在黄昏时奔向圆形露天竞技场。

最后,他的思绪分成了两半,像大海上被暴风卷起的海浪一样狂烈地冲向天空。他想报仇。他想扑向尼禄,在数以千计的观众面前将他扼死,但是他也知道,他正在又一次地悖逆基督,正在违背他的教义。

忽地,圆形露天竞技场上死一般的静寂。达官贵人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因为有非同寻常的事儿正在角斗场上发生。瞅见自己的公主被捆在一头丛林怪兽的角上,那个谦卑、顺从的吕基亚人像被火点着了一样噌地窜了出去,他弓下壮硕的肩头,开始在角斗场上斜着身子跑向狂奔过来的野牛。

他的脑子里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刻在最后真正来临的时候是那么的可怕。他从没有想过现实会以这般压倒性的威力重塑自身。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几乎是毫不知情的他突然笃定地认为,倘若看到吕基娅在他的眼前受刑,他对基督的爱会变成很,他的信仰会变成彻底的绝望。

他只剩下一桩事可想。如同一个跌下悬崖,紧紧攀住崖边长出的任何东西的人,他抓住的思绪是终究只有信仰能够挽救她。他只剩下这个想法了!彼得不是说过吗?信仰可以移动山川。

“你能!”他在心底说道,双手在无意识的紧张中相互搓动。“你有这个能力!”

“答应我这个吧,”他在心底默默地哀告,“我会比以前更加爱你。”

他们当中谁会在压力之下第一个崩溃?谁会先趴下?圆形露天竞技场里的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疑问。罗马可以倒下,他对世界的主人地位可以永远消失,他们自己的命运可以随风吹散,但是对于这些紧张的,此刻全神贯注,如痴如醉的人们,这才是所要关注的一切。这个吕基亚人现在对他们而言就是个半神人,配得上立身造像和崇拜献礼。甚至连恺撒也站了起来。他和提盖里努斯费了老大的劲儿来编创这个震撼的,丰碑似的画面,从来没指望达到这样的效果。他们知悉这个人的力气有多大,至少是通过他的名气知悉的,选中那头公牛时,他们两个人好一番大笑。“叫这个杀死克罗顿的人在和他一样块头的家伙上试试身手吧。”他们嘻嘻哈哈地说,但是现在,看见面前的此情此景,他们在惊诧万端中瞠目结舌,好似不能相信他们的双眼或者身边的现实。纵览整个圆形露天竞技场,人们全都站了起来,双臂像雕像似地朝上举着不动。有的人冒着汗,恍若他们也在和那只怪物扭打在一块儿。能听见的声音惟有灯烛里火焰舞动的嘶嘶声,以及从火炬上落下的灰烬轻轻的扑簌声。他们的话都堵在了双唇间,不过他们的心全都嘭嘭地跳着,仿佛蹦跳出来,将他们撕裂。每个人都以为,这场争斗已经持续了百年之久。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佩特罗尼乌斯用自己的托加衣摆盖住他的脑袋。突然而至的黑暗对他而言只不过意味着痛苦或者死亡,令他的眼前一黑。总之他既看不见,也看不着任何东西了。他感觉落入了某个害怕的地界里,他空荡荡的脑袋里一个念头也生不出来。惟有双唇在嗫嚅着,神志不清地重复念着“我信了!我信了!我信了!”

维尼奇乌斯摇了摇头。他可以死在这座圆形露天竞技场里,但绝不能离开。演出随时即将开始。

那个吕基亚人抓住了怪兽的两只角。他的双脚深深陷进沙地里,沙子没过了脚踝。他的背弓成箭一般的形状,尽管人们想到的是弩箭射出的铁矢没入了巨石。他的头不见了,缩在两边肩膀之间向前推动者。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就好似要冲破皮肤一般。不过,他已经令那头牛停了下来,使它寸步难行。人和兽纠缠在一起,静如雕塑,屏气凝神的观众们甚至以为他们正看的是取自赫剌克勒斯,或者是忒修斯的功绩中的某一个经典神话,或者是一件石雕。在这平静无波的遐想里蕴涵的是两方对决中的力量大比拼。和那个人类一样,那头公牛的蹄子也埋进了沙子里,它黑漆漆,毛乎乎的背脊蜷成了巨大的球形形状。

那个大个子站着,眨巴了下眼睛,显然是不适应突然的光明,接着,他往前走到角斗场的中央,左右张望,好似在猜测他会在那儿见到什么。所有的达官贵人和大部分观众都知道,这就是那个曾经击倒和扼死克罗顿的人,一看到他,所有的观众席上都响起了一片巨大的嗡嗡声。罗马不缺比普通人更魁梧的角斗士,但是观众席上的人还从来没有哪一个见过像这样魁梧的。比较起来,站在恺撒身后的壮硕的卡西乌斯就像是个侏儒。元老们,维斯塔贞女们,恺撒,达官贵人以及普通大众看向他,他们带着货真价实的审美专家所具备的屏气凝神的迷醉看向那粗壮的,犹如树干一般的大腿,看向并列犹如两块圆盾的胸肌,看向那赫库里斯恨,而尼禄此时则面带得意,透过他的翡翠窥视维尼奇乌斯,探究他的痛苦,那样,他或许以后就可以用来描写在某些悲戚的诗行里,用来获取廉价的掌声。

观众们开始怒火沸腾了。从他们跺脚的地方升起一片灰尘,充斥了圆形露天竞技场。越来越多的人在一片整齐的吼叫声中喊道:“红铜胡子!弑母犯!纵火犯!”

所有入座的观众们都沉迷于好奇,神秘和期待之中。恺撒自己到得也比平时早,这是引发观众深思的另一个拦路虎。没有人怀疑会有非同寻常之事即将发生,因为他带来的不仅有提盖里努斯和瓦提尼乌斯,还有卡西乌斯——一个高大勇猛的百夫长,恺撒只有想在身边带护卫的时候,比如说晚上去打劫苏布拉区的时候,才带上他。此外,人们很快主意到,圆形露天竞技场本身不同以往的警戒防卫措施。禁卫军守卫比往常加强了许多,统领军队的不仅有一个百夫长,还有一个叫做苏布里乌斯·弗拉维乌斯,以对恺撒绝无二心而知名的军团司令官。显而易见,恺撒想防范被激怒的维尼奇乌斯可能爆发的任何失望后果,激昂之情越来越浓厚了。

人与兽还在你生我死的打拼中纠缠在一处,仿若深深扎根在了土里。

竞技场内,所有人都从胸腔里齐齐发出一声尖厉的惊讶叫声,接着是一片空白的,难以置信的寂静。那个吕基亚人和猛扑过来的野兽撞在一处,并抓住了他的双角。

“别退让,圣上!”他给他鼓劲儿。“我们还有禁卫军呢。”

他的目光向四周窥探,看看至少有没有几个达官贵人做出示意死亡的拇指向下的动作。佩特罗尼乌斯手臂举得高高地站着,他瞪着恺撒的脸,好似在质问他敢不敢冒否决民意的危险。维斯提尼乌斯也是如此,他可以被迷信之外的东西打动;他或许能被鬼魂或是超自然之物吓倒,但是对活人他却毫不害怕,他此时正在要求宽宥。斯凯维努斯元老如此,涅尔瓦如此,图里乌斯·塞内奇奥如此,名声远扬,德高望重的老将军欧司托利乌斯·司卡普拉如此,安提斯提乌斯如此,皮索,维图斯,克里斯皮努斯,米努奇乌斯·提尔穆斯和彭提乌斯·提伦西乌斯,以及在普通人中最有分量的特拉赛亚也是如此。

尼禄陷入恐慌之中。圆形露天竞技场是属于人民的,他们在竞技场里是彻彻底底的主人。有的恺撒,尤其是疯子卡里古拉,有时会对百姓们的意愿弃之不顾,但是没有哪一次弃之不顾后没有暴动,并且常常伴着流血随之而来。尼禄处于特殊的两难境地。首先,作为一个演员和一个歌唱家,他需要他们的善意和掌声;其次,在自己和元老院以及顽固的贵族间的政治斗争中,他必须让他们支持他;最后,由于罗马大火,他可以什么都给他们,以赢得他们的支持,把他们的怒气转移给别人,比九九藏书网如说基督徒。他终于明白他再也阻挡不了他们了。他们要求行动。一场竞技场暴动轻而易举就可以扩展到全城,给罗马和他本人带来难以估量的影响。

恼怒和被人以下犯上的感觉让那位皇帝用了一个气哼哼的,心有不爽的动作将眼睛前面的翡翠扔到了一边,接着,提盖里努斯忽然向他凑了过去。对他来说,这仍旧是他和佩特罗尼乌斯之间的争斗。他想害他。

观众们不喜欢这样。他们已经看够了基督徒像绵羊似地死去。他们知道,假如这个大个子不自卫,这场演出就不会有什么看头。有人开始发出嘘声。有的人叫唤场监朝那个大汉身上甩几鞭子。但是噪声很快平息了下去,因为没人知道等着那个吕基亚人的命运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当他与死亡四目相接时他会不会选择立刻反击。

“吕基娅!”维尼奇乌斯叫道。“吕基娅!”

到此时,所有的目光都紧紧地扣在那个可怜的年轻情人的所坐之处。他脸色惨白。脑门上冒着汗。和别人一样,他不知道该怎么想,不过他的内心深处在颤抖。从涅尔瓦家回府时,佩特罗尼乌斯不知晓任何详情,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对他说。他只是问他有没有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问他去不去看角斗比赛。

他给出了宽恕的手势。

人人都理解了他在请求什么。和他的魁梧身躯一比,那位昏迷的姑娘看着只像一个小孩儿,一股少见的怜惜之情涌向元老,贵族和其余一众人等。看到那副纤细,白皙,毫无生气,静止不动,如同一尊雪花石膏雕像的身体,看到那个大汉用忠城将她从岌岌可危的险境里解救出来,就是最硬的心肠也软了。对于一些人来说,这就像是一位父亲为了能使他的孩子活命而哀求。同情心在他们心中燃起,像熔岩般越烧越旺。他们已经看够了流血,看够了死亡,看够了酷刑。人们哽咽着乞求宽恕他们二人。

“你病了。”佩特罗尼乌斯在他旁边说道。“回家去吧!”

接着,骨头裂开的嘎嘣脆响传到了角斗场上,那头野兽脖颈断裂,摊倒在地。

他很快弄清楚了人们是在要求恕他无罪,放他自由,但是显然,他关切的不仅仅是自己。他的眼睛向一排排座位间扫视了片刻,然后他向恺撒的包厢走去。他伸出双臂,将那个姑娘向他举过去,抬起一双含着乞求的眼睛,仿佛要说,“你赦免的应该是她!你拯救的应该是她!我是为了她才搏斗!”

维尼奇乌斯对两个问题都回答了是,但是他觉得毛骨悚然,因为他明白,佩特罗尼乌斯不会无缘无故地提问。他自身的存在充其量已成了半死不活的状态,他沉浸在自身的死亡思绪里,也接受了吕基娅的死,因为死亡对他们是解脱,是他们最后的团圆。然而他意识到,把死亡看作为遥不可及的,心平气和地屈尊进入一场温柔的梦境是一回事儿,而去观看对一个比生命还珍贵的人儿的残忍虐待又是另一回事儿。他以往的所有痛苦死灰复燃了。他竭力压抑的失望感在内心里重又叫嚣起来,他想不计代价地营救吕基娅。他从黎明起就尝试进入兽笼去看看吕基娅是不是已经到了那儿,但是禁卫军奉严命把守着每一扇门,无论是求情还是给金子,他连熟识的人都打不动。

踏上角斗场上的那一刻,他淳朴的心灵还怀着一份希望,希望他能够死在十字架上。但是当一个十字架也没看到,一个插十字架的坑也没有在沙地上挖出来时,他悲哀地认识到,他不配像羔羊那样死去,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冲出来杀死他,最有可能的是野兽。他手无寸铁,决定像羔羊决定的那样,怀着谦逊和忍耐死去。同时,他想,他要向救世主再祈祷一小会儿,于是他屈膝跪倒,双手合十,眼睛往上瞧:星光洒在敞开对着天空的圆形露天竞技场外缘。

他们没有等多久。

事实上,几乎就在那一霎那间,城防长官抛出一块猩红色的方巾,随着这个信号,恺撒包厢前的沉重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乌尔苏斯从地下的黑暗牢笼走向明亮的角斗场。

似乎没有人在呼吸。极端的静默中,连一只苍蝇飞过的嗡嗡声都听得见。观众们简直不能相信他们的眼睛。自罗慕路斯和雷慕斯创建罗马城以来,还从来没有类似这样的事情出现过。

维尼奇乌斯用拳头捶捣自己的太阳穴,抽搐得像个被长矛刺穿身体的人,他用不属于人类的颤抖粗粝声音一遍一遍地说道:“我信了!我信了!基督啊!奇迹出现了!”

他又瞥了一眼苏布里乌斯·弗拉维乌斯,瞥了一眼百夫长斯凯维努斯元老的族亲斯凯维努斯,瞥了一眼随时待命的士兵。他看到的尽是严厉苛刻的脸庞被感动得转向怜悯和同情,是无数从无情变为怜悯和同情的眼神,这些眼神都注视着他。

尼禄把脸转向脸色庄重,忠心不二的苏布里乌斯·弗拉维乌斯指挥禁卫军队伍所站的位置,他看到了从来没有预计到的情景。这位军团司令官肃然的老脸一如既往的严肃但却泪水满面;他把手伸出来,高高地举着,大拇指朝上。

一声不祥的,刺耳的铜号声唤起了他们的注意,恺撒包厢对面的铁栅栏吱吱呀呀地打开了,接着,被门后野兽主人的吆喝声激地发狂——一头凶狠的日耳曼公牛冲进了角斗场,一个裸体的女人横缠在它的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