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 战争与和平(第三卷) - 读趣百科

第二十五章

“这么说,你就比谁都知道得多!”安德烈公爵说。

“要是战争中不讲宽宏大量,那么,我们只有像现在这样值得牺牲的时候才打仗。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巴维尔·伊凡内奇欺负了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就不会发生战争。要是打仗,那就得像现在这样打。那时,军队的斗志也就不同了。那时,拿破仑所率领的威斯特法利亚人和黑森人就不会跟着他入侵俄国,我们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到奥地利和普鲁士去打仗了。战争不是请客吃饭,而是生活中最可恶的事。必须懂得这一点,不要拿战争当儿戏。必须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一可怕的行动。关键在于抛弃一切谎话,战争就是战争,不是儿戏。要不战争就会成为游手好闲和轻举妄动的人的消遣……军人是最光荣的。可是战争是什么呢?打胜仗需要什么条件?军人需有什么样的素质?战争的目的是杀人,战争的手段是间谍、叛变、策反、居民破产、抢劫和盗窃居民来维持军队的给养;欺诈被称为足智多谋;军人的习性就是没有自由,只有纪律,以及懒散、无知、残酷、淫乱、酗酒。尽管如此,军人还是受到普遍尊敬的最高阶层。所有的皇帝,除了中国皇帝,都穿军装;谁杀人最多,谁就获奖最多……两军相遇,就像明天将要发生的那样,互相残杀,杀伤几万人,然后举行感恩礼拜,感谢杀了那么多人(人数还要增加),宣布胜利,并且认为杀人越多,功劳越大。上帝怎样从天上看待他们的行为啊!”安德烈公爵尖声叫道,“唉,老朋友,近来我感到生活很痛苦。我知道我懂得太多了。人不可以吃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好吧,反正时间不多了!”他补充说,“不过你要睡了,我也该睡了,你到果尔基去吧!”安德烈公爵突然说。

天色已经黑了,皮埃尔辨不出安德烈公爵脸上的表情是愤恨还是感伤。

基莫兴尴尬地环顾着,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皮埃尔也向安德烈公爵提出这问题。

“不过,据说打仗好比下棋。”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原以为,敌人会不会像占领斯摩棱斯克那样占领莫斯科在他是无所谓的,但这时喉咙里突然起了一阵痉挛,他说不下去。他默默地来回走了几趟,他的眼睛里闪耀着狂热的光芒,嘴唇抖动着。他又说下去:

“为了不糟蹋我们留给敌人的地区,”安德烈公爵恶毒地嘲弄说,“不容许抢劫地方,不让军队养成趁火打劫的习惯,这是很重要的。在斯摩棱斯克,他的判断也很正确:法国人能包抄我们,他们的力量比我们强。但他不能理解,”安德烈公爵突然低声叫起来,“但他不能理解,我们这是第一次为保卫俄国土地而战,部队里士气高昂,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我们一连两天抗击法军,这一胜利使我们的力量增强十倍。他下令撤退,我们的努力和损失都白费了。他没有出卖他的祖国的念头,他尽力想把事情办得更好,他考虑得很周到;但因此他不合适。他之所以不合适,就因为他像一切德国人那样考虑事情太仔细太周到了。怎么对你说呢……好吧,譬如说你父亲有个德国跟班,他是个出色的跟班,他能满足你的一切要求,让他干活是不错的;但要是你的父亲病危,你就得把那跟班辞掉,自己笨手笨脚地照顾父亲,即使笨手笨脚,自己人照顾也比干练的外人强。巴克莱的情况就是这样。当俄罗斯强大的时候,是可以让外人做事的,他原是个出色的大臣,但一旦情况紧急,就需要自己人,需要亲人。可你们俱乐部里有人把他看作叛徒!诬蔑他是叛徒,将来只会因错误的指摘而感到羞愧,而把叛徒说成英雄或天才,那就更不合理了。他是个诚实而很刻板的德国人……”

“战争要转移到空旷的地方。这种观点我不敢恭维。”

“但有人说他是个精明的统帅。”皮埃尔说。

“能,能!”安德烈公爵漫不经心地说,“我要是有权,有一件事我是不会做的,我不会收俘虏。为什么收俘虏?这是骑士精神。法国人毁了我的家,现在又要来摧毁莫斯科,他们一直在侮辱我。他们是我的敌人,照我看来,他们都是罪人。基莫兴也这样看,全军都这样看。应该把他们杀死。他们既然是我的敌人,就不可能是我的朋友,不管他们在蒂尔西特说了什么话。”

“那么,你以为明天的仗能打赢吗?”皮埃尔问。

“那么,你倒说说,你对巴克莱·德·托里有什么看法?在莫斯科,天知道人家在说他什么。你看他怎么样?”

“你问问他们吧。”安德烈公爵指指军官们说。

“那么,为什么要禁止呢?”

“对,”安德烈公爵说,“只有一个小差别,就是下棋每走一步都可以随意考虑,不受时间限制,还有一个差别,马总比卒子强,两个卒子总比一个卒子强,但在战争中,一个营有时比一个师强,而有时却还不如一个连。两军力量的对比是谁也无法知道的。老实说,要是参谋部的部署能决定战局,那我也愿意留在那里从事部署了,可我现在却有幸在这里服役,在团里同这几位先生在一起。我认为,真正决定明天战役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们……胜利从来不靠阵地,不靠武器,甚至不靠人数,尤其不靠阵地。”

第一个人附和说。

“去吧,去吧,战斗以前得好好睡一觉!”安德烈公爵重复说。他匆匆走到皮埃尔面前,拥抱他,亲吻他。“再见,你去吧!”他叫道,“我们能不能再见面啊……”他连忙转过身去,走进仓房。

“精明的统帅,”皮埃尔说,“嗯,就是能预见各种意外事故……嗯,能看透敌人的心思。”

“对!”这是不可能的!”安德烈公爵说,仿佛那是一个早就解决的问题。

“在这样的时刻,”安德烈公爵重复说,“他们认为这只是暗算对手、多得一枚十字勋章和绶带的机会。可我认为明天就是:十万俄军同十万法军交手,也就是二十万人马大搏斗,谁打得狠,谁不怕牺牲,谁就会取胜。你愿意听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不论上面怎样糊涂,明天我们一定会打胜仗。明天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必胜!”

“大人,这话是真的,千真万确!”基莫兴说,“如今谁都不怕死!说实在的,我营的士兵都不喝酒了,他们说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

安德烈公爵回到仓房,躺在地毯上,但是睡不着。

“哦,不!”皮埃尔回答,用恐惧而同情的眼神瞧着安德烈公爵。

军官们要告辞,但安德烈公爵仿佛不愿同他的朋友单独在一起,就请军官们也坐下来喝茶。勤务兵给他们端来凳子和茶。军官们惊奇地望着皮埃尔的胖大身体,听他讲莫斯科的情况,以及他观察过的我军阵地。安德烈公爵没有作声,他的脸色很不高兴,结果皮埃尔便更多地对和蔼的基莫兴营长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