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少年 - 读趣百科

第一章

我本想回答什么,但是说不出来,我跑上了楼。他一直站在原地等候,直到我跑到房间跟前,我才听到楼下通外边的门被打开,后来又砰的一声关上了。我走过房东身边(他不知道干吗又出现了),猛地钻进我的房间,插上门,也不点蜡,就面向枕头扑到我床上,接着就哭呀,哭呀。从离开图沙尔以来,我还是头一回哭!止不住地嚎啕大哭,我太幸福了……但是,又何必描写这事呢!

“像我们这样说话,当然,与沉默也差不多了。让这种洒脱见鬼去吧,最好,让这种明哲保身见鬼去吧!”

“永远也不可能有?”

“谢谢,亲爱的。”

“听我说,彼得·伊波利托维奇,要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不是这样的……”但是这时候,韦尔西洛夫不被人察觉地向我递了个眼色,而在这眼色中,我看到了他对房东的微妙同情,甚至为他感到痛苦,看到这个,我开心极了,我哈哈大笑。

“而他是这么干的,您哪,”房东得意洋洋地说道,仿佛是他亲自这么干似的,“他雇了几名普普通通的俄国人,在那块大石头旁开挖,也就是在紧边上挖了个坑;他们挖了一夜,挖了一个很大的坑,与那块大石头等高,只多挖深了一俄寸,挖成之后,他才吩咐其他人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挖那大石头底下的土。唔,很自然,在下面挖好后,大石头就无处立足,平衡发生了动摇;等平衡一动摇,他们就从另一边用双手使劲儿一推,就这么一声‘乌拉’,按照俄国人的喊法:大石头便砰的一声掉进了坑里!立刻又用铁锹埋上了,用夯夯实了,用小石块铺平了,——平平整整,那块石头不见了!”

“您最好什么也不谈!”

“你就照此办理,尽管你有种种问题和疑惑,你就会成为一个伟人。”

“嘲笑。”韦尔西洛夫小心地随声附和。

“是嘲笑,您哪,就是说略微有点儿嘲笑,就是这样一种善良的俄罗斯式的微笑,您知道吗;唔,那主儿,当然很恼火,您知道吗,他说:‘大胡子,你在这儿等啥?你是干什么的?’他说:‘瞧,我在看这块小石头呢,王爷。’看样子,还正是位王爷;差点儿就是苏沃洛夫公爵,威震意大利的苏沃洛夫公爵,一位统帅的后裔……然而,不,不是苏沃洛夫,真遗憾,忘了究竟是谁了,不过您知道吗,尽管是王爷,却是一个纯粹的俄罗斯人,典型的俄罗斯人,爱国者,而且有一颗发达的俄罗斯的心;好了,他看出来了,便问:‘怎么样啊,你能搬走这块大石头吗;干吗冷笑?’‘我多半在笑那帮英国人,王爷,他们要价也太没边了嘛,您哪,因为俄国人的钱袋太鼓了,而他们在家又没吃的。您只要小小不严地拿出一百卢布,王爷,——明天傍晚前准给您把这块石头搬走。’唔,你们可以想象一下,听了这大话后大家的表情。英国人,不用说,真想一口气吃了他;蒙费朗在笑;只有那位王爷说,他有一颗俄罗斯的心:‘就给他一百卢布!难道你真能搬走?’‘明天傍晚前保你满意,王爷。’‘那你准备怎么办呢?’‘如果王爷您不见怪的话,这是我们的秘密,您哪。’你们知道吗,他说的是地地道道的俄国话。王爷一听就喜欢上了:‘嗳,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嘛!’说完大家就走了;你们猜,他究竟干什么了?”

“这,我也听说了。”

“不,对不起,要知道,这先得安装机器,蒸汽机,您哪,往哪运呢?而且运这么一座山?据说,至少得花一万,一万或者一万二。”

现在我还继续租用着我那间小屋,租用,但是并不住在里面;我的皮箱、提包和其他东西都放在那里;我下榻的主要公馆是在谢尔盖·索科尔斯基公爵处。我在他那儿闲坐,在那儿睡觉,有时候一住就是好几星期。至于怎么会这样,我立刻来交代,不过现在我要讲讲我那间小屋的情况。我已经对它感到很亲切:韦尔西洛夫曾亲自到这里来看过我,亲自前来,而且是当时吵过架后头一回来,后来又来过许多回。我再说一遍,这段时间是我的可怕耻辱,也是我的巨大幸福……再说,当时的这一切都是那么顺当,那么充满微笑。“过去所有那些愁眉苦脸,又干吗呢”,我在某些自我陶醉的时刻常常这样想,“那些老的伤口,老的痛楚,我那孤寂的、忧郁的童年,我那钻在被窝里的愚蠢的幻想、誓言、打算,甚至‘思想’,——这一切又所为何来呢?这一切不过是我想象出来和虚构出来的,原来世界上的事完全不是这样;看,我现在就非常快乐和轻松:我有父亲——韦尔西洛夫,我有朋友——谢廖查公爵,我还有……”但是还有什么呢——先不去说它。唉,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爱、包容和名誉,后来却成了丑恶、厚颜无耻和奇耻大辱。

“啊,亲爱的,”他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你大概要出门吧,我妨碍你了……请原谅。”

“您这么说之后怎么还能把您叫作基督徒,”我叫道,“戴着镣铐修行的苦修士和布道者呢?我真不明白!”

“你瞧见了吧,甚至于,他不赌牌也说不定!再说一遍,他讲这个乱七八糟的故事,是为了满足他对他人的爱:要知道,他也想使我们开心。爱国心也得到了满足;比如,他们还有个故事,说英国人给了扎维亚洛夫一百万,只求他别在自己产品上打上商标。”

“当然。沉默永远是洒脱的,而沉默寡言的人永远比爱说话的人洒脱。”

他头一次来看我,是当时我们决裂之后的第三天。我不在家,他就留下来等我。当我走进我那个不大点儿的小屋的时候,虽然这三天我一直在等他,但是我看到他时仍旧感到两眼模糊,心怦地跳了一下,我甚至停在门口怔住了。幸好他跟我的房东坐在一起,房东担心客人等候会感到无聊,因此他认为有必要先立刻自我介绍一番,然后随便找个话题,跟他热烈地东拉西扯起来。房东曾做过九品文官,年约四十,满脸麻子,很穷,拉家带口,有一个身患痨病的妻子和一个有病的孩子;他生性极爱东拉西扯地同人家套近乎,脾气温和,相当客气。我很高兴有他在场,甚至可以说他救了我,要不我能跟韦尔西洛夫说什么呢?我知道,在这整整三天中,我确实知道,韦尔西洛夫一定会亲自登门,就像我希望的那样,头一个登门,因为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头一个去看他的,倒不是因为固执,而是出于对他的爱,出于某种由爱而生的嫉妒,——个中奥妙,我说不好。再说,一般说来,读者也看不出我有什么口才。但是,尽管这整整三天我一直在等他,几乎在不断地想象他会怎样走进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象不出(虽然我在使劲想象),在发生这一切之后我们竟会忽然开口说话,可我们又能够说什么呢。

我告诉了他;他非常注意地听了,但交谈也就中断了。

“唔,把石头变成食物——这就是伟大的思想。”

“这是一种最好的迹象,我的朋友;甚至这也是一种最可靠的迹象,因为我们俄国人是无神论者,如果他当真是个无神论者,并且稍微有点头脑,——那他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他总是喜欢亲近上帝。因为他肯定心地善良,而他之所以善良,是因为十分满意他是个无神论者。我国的无神论者,都是些可敬而又十分可靠的人,可以说,是祖国的依靠……”

“那有什么,可以把它凿开呀。”我开始皱眉头;面对韦尔西洛夫,我觉得十分恼火和不好意思;可是他却听得津津有味。我明白,他也很高兴有房东在场,因为他跟我在一起也感到不好意思,我看出了这点;我记得,他这样,我甚至觉得似乎很感动。

“你该做什么,亲爱的?要诚实,永远不要说谎,不可贪恋邻人的房屋,总之,你可以读读十诫:这一切那里都写得明明白白,应永记不忘。”

“这些楼梯呀……”韦尔西洛夫拉长着声音,含混不清地说道,他显然想说什么,显然又怕我说出什么来,“这些楼梯呀,——我已经不习惯了,而你又住在三层,不过,现在我能看清路了……你放心,亲爱的,别感冒了。”

“那也很好嘛,亲爱的。”

“洒脱?”

这,当然,总算说了点什么,但我要的并不是这个;只有一次他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但是说得又那么奇怪,使我很吃了一惊,尤其是涉及我过去听说过的关于他改信天主教和戴上镣铐闭关修行的事。

“这三天我一直在等您。”我忽然冒出了这句话,好像自动冒出来似的;我气喘吁吁。

“就是说,除我以外,这里还有个房客,是个小官吏,也是麻子,已经是老头了,但这人俗不可耐,只要彼得·伊波利托维奇一开口,他就立刻打断他,跟他作对。弄到后来,彼得·伊波利托维奇只好像个奴才似的伺候他,讨好他,只要他能够听他说话就成。”

“不知道。”韦尔西洛夫微笑着,我皱紧了眉头。

“这是最伟大的思想吗?不,说真格的,您指出了一条康庄大道,但是,请告诉我:这是最伟大的思想吗?”

“关于切尔内绍夫的故事,我自己就说过好几次。”

“凑合着过吧,我的朋友。”他非常平心静气地说。

“谁没有听说过这故事呢,他说这故事的时候,甚至很清楚,你肯定已经听过这事了,可是他还是要说,故意假装,以为你没听说过。瑞典国王遇见幽灵的故事——这在他们那里,似乎已经老掉牙了;可是在我年轻的时候,这故事却被人津津有味地讲了又讲,还神秘地窃窃私语,就像过去讲到本世纪初某某人似乎跪在枢密院,跪在枢密官面前一样。关于城防司令巴舒茨基也有许多故事,比如说铜像被人偷走的事。他们非常喜欢听宫廷里的趣闻;比如,关于前朝某大臣切尔内绍夫,说他已经是七十岁的老头了,还怎样乔装打扮,修饰自己的外貌,变得像三十岁似的,以至先皇上朝时,见状,都吃了一惊。”

够了。

“正是把它凿开,您哪,正是想到了这个主意,而想到这个主意的正是蒙费朗;要知道,他当时正在建造以撒大堂。他说,先凿开,再运走。可不嘛,您哪,可是这要花多少钱哪?”

“谢谢你,我的亲爱的。”

“倘若我是个性格软弱的渺小的人,并因意识到这点而痛苦,那也就算了!然而偏不是,我知道,我非常坚强,你知道我靠的是什么吗?靠的就是这种随遇而安的自发力量,我们这一代所有聪明的俄国人都有这样的特点。什么也压不垮我,什么也毁不了我,什么也惊不倒我。我就像一只看家狗一样,有很强的生命力。我能同时非常方便地感受到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当然,并不是我愿意这样。然而我也知道这不光彩,主要是因为这太明智了。我已年近半百,可是我至今不知道,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是好事,还是坏事。当然,我爱生命,这是人的本能;但是像我这样的人爱生命,——就卑劣了。最近以来出现了某种新潮流,于是,像克拉夫特这样的人就适应不了,于是他们就会开枪自杀。但是,很清楚,克拉夫特们是愚蠢的,而我们是聪明的——因此,这无论如何不能做对比,于是这问题仍旧悬而未决。难道地球的存在,仅仅为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吗?很可能,这是对的;但是,这想法也太悲惨了。然而……然而,这问题仍旧悬而未决。”

“啊,你回来了,”他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向我友好地伸出了手。“坐下,挨着我们俩;彼得·伊波利托维奇在讲有关一块大石头的非常有趣的故事,靠近帕夫洛夫团……或者就临近那一带……”

“一个很穷的人,甚至是个不幸的人。”

“啊,我的上帝,这故事我也听说过。”

“就是说,这还是先皇在位的时候发生的,您哪,”彼得·伊波利托维奇对我说道,神经质而又有点痛苦地,仿佛还没讲就已经开始担心这故事能产生什么效果似的,“您不是知道这块大石头吗,——当街,有一块蠢笨的大石头,有什么用,干吗,只会挡路,不是吗,您哪?皇上来来去去地走过许多回,每回都遇到这石头。最后,皇上开始龙颜不悦,也的确应当龙颜不悦:一座山,当街立着一座山,阻碍交通:‘让这块石头滚蛋!’唔,皇帝开了金口,让它滚蛋,——您明白‘滚蛋’是什么意思吗?您还记得先帝吗?拿这块石头怎么办呢?大家都没了主意;这事应有杜马负责,这事,我不记得究竟是谁了,主要交由当时最大的一位大臣负责。这位大臣听人说:要花一万五千卢布,不能少,而且要花银币,您哪(因为纸币只有在先帝在位时才能兑换银币)。‘怎么要花一万五呢,真是胡说八道!’先是英国人想铺上铁轨,把它放在铁轨上,再用蒸汽机把它拉走;但是,要知道,这要花多少钱哪?当时还没铁路,只开通了一条皇村铁路……”

一粒快乐的火星在韦尔西洛夫的眼睛里闪了一下:似乎,他在怀疑,以为我要装腔作势。这时,他放心了。

“噢,自然,我仅仅截取这画面的一角,但是,要知道,这角却与全局相关,可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

“日内瓦思想——就是主张不要基督的美德,我的朋友,这是一种现代思想,或者不如说,是整个现代文明的思想。总之,这事说来话长,说起来会很无聊,如果我们说点别的,会好得多,如果也不谈别的,那就更好。”

他说这话时很伤感,不过我还是弄不清这是不是他的真心话。他身上总有一种他无论如何不肯放弃的气质。

“但无人知晓。”

“亲爱的,”有一回,他对我说,不是在家里,而是有一回在大街上,在一次长谈之后,我送他回去。“我的朋友,按照人的本来面目去爱人,是不可能的。但是又必须去爱。因此,你在对他们行善的时候,必须违背自己的感情,捂住鼻子,闭上眼(后者是必须的)。他们对你作恶,你要忍耐,尽量不要生他们的气,‘要记住,你也是人。’如果你天赋稍高,比普通人稍许聪明点,不用说,你跟他们在一起就应当严厉些。人就自己的天性而言是卑劣的,他们喜欢因恐惧而产生的爱;你不要被这种爱所愚弄,要继续鄙视他们,在《古兰经》的某处,真主吩咐先知要把‘顽固不化的人’看作耗子,向他们行善,然后扬长而去,——这样做有点高傲,但却非常正确。是因为某种年轻人的傻气呢——我不知道。我认为,因为冒傻气,因为,不好意思终究还是可以跳过去的。而我甚至对他还十分霸道,甚至不止一次地对他大发脾气,肆无忌惮,甚至还违心地这样做:做这一切似乎是自然而然而又不可克制的,我自己也无法克制自己。他的态度则同过去一样,带着些许嘲笑,虽然,不管怎样,他还是往往表现得异常亲切。使我惊奇的还有,他更喜欢亲自上我这里来,因此到最后我就难得去看妈妈了,充其量,一星期一次,尤其在最近,在我完全晕头转向之后。他总是晚上来,坐在我屋里,聊聊天;他也很喜欢同房东聊天;这后一种情况使我很恼火,像他这样的人,居然喜欢同这种人聊天。我也曾寻思,难道除了我他已经无处可去了?但是我确切地知道他有许多熟人。最近以来,他还在上流社会的交际圈里,恢复了在最近一年他主动放弃的过去的许多老关系;但是,看来,他并不特别热衷于这样的关系,有许多关系他只是表面上恢复而已,他更喜欢来看我。有时候使我十分感动的是,他每逢晚上来,几乎每次进门时都似乎怯生生的,一开始总是带着奇怪的不安神情先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说:‘我不会妨碍你吗?你只要说一声——我就走。’他有时甚至还这样说了。比如,有一回,也就是最近,他走进来,我正好完全穿戴好了,穿上了刚从裁缝那里拿来的新西服,想去看‘谢廖查公爵’,然后同他一起到某个该去的地方去(去哪?——以后再说)。他呢,走进来后,便坐了下来,大概没发现我正准备出去;一时间,他出现了异常奇怪的心不在焉。偏巧,他又说到了房东,我当时火冒三丈:

从这些话中,我又能得到什么呢?这事只能表现出他对我的担忧,对我将来实际遭遇的担忧;表现出一个父亲流露出来的讲求实际而又善良的感悟;但是我为了思想需要的是这个吗,为了思想每个正直的父亲都应当让自己的儿子去慷慨赴死,就像古代的贺拉斯,为了罗马的思想,让自己的儿子们去决一死战一样。

但是因为这事他也吃足了我的苦头!我变成了可怕的暴君。因此,不言而喻,关于这出戏,我们俩连提都没有提。相反,到第三天,我们俩见面的时候,却同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岂止这样:在这第二天晚上,我还几乎很粗暴,他也似乎冷冰冰的。这次见面又发生在我屋里,不知为什么我仍旧不肯亲自去找他,尽管我很想见到母亲。

“是的。当然,俄国人的智慧……”韦尔西洛夫刚要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