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少年 - 读趣百科

第二章

“跟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吵架?我不信,跟他是不会吵架的。”

“是的!”我也向他叫道,作为回答。“当我埋葬韦尔西洛夫,把他从我心里挖出去的时候,已经发生过与这一模一样的情况……但是随后死人又复活了,而现在……现在已经暗无天日!但是……但是您在这里会看到一切的,看看我到底能干什么!甚至您都想不到我能够证明什么!”

“别让他,别让他瞎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顿时大怒,恶狠狠地叫道。妈妈开始发抖。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看见大家都很害怕,他也害怕起来。

“我是说兰伯特先生,您哪。他也向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竭力肯定您一定会留下来不走的,他也让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相信了这点。”

“既有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她们俩,您哪,还有利扎韦塔·马卡罗芙娜,还有您妈……所有的人,您哪。大家都在帮忙。现在,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彼此很要好,您哪。”

“您走后,您在文官夫妇那儿租的房间还保留着吗?”她忽然问,向我稍许弯下点身子,压低了声音,好像她此来的目的就为了这个最主要的问题似的。

“爱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呀。非常,您哪。这么一位高贵的姑娘,又这么聪明……”

他亲切地望着我的眼睛,我看得出来,他爱我几乎胜过爱所有的人,但是我刹那间又不由得发现,他的面容虽然是快乐的,但是经过一夜,病情还是加重了。在此之前,医生刚刚给他非常认真地检查了一遍身体。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医生(也就是我曾跟他吵过架的那个年轻人,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一来,就是他给他看的病)对病人非常仔细,——可惜我不会用他们的医学语言说话——认为他身上患有多种疾病的并发症。我从第一眼就已经看出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已经与他建立起了非常亲密的友谊;我在这一刻,对此感到非常不悦;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刻,当然,我的心情也很恶劣。

“我不过是想小坐一会儿,跟大家伙儿在一起。”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就像孩子似的,带着一副恳求的面容,嘀咕道。

“原来是这样。她怎么样,现在怎么样啦?”

“不,我现在不住老地方了。我现在经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介绍,在给老爷看孩子。”

“一向,您哪。”

“她们俩现在很要好,您哪,现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对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评价可高了……”

总之,我对丽莎的感情和态度,那暴露在外的一切,只是双方的一种伪装,硬是不让对方知道真相的一种谎言,其实,我们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彼此相爱,爱得这么深。我还要补充一点,自从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出现在我们家以来,丽莎先还感到惊讶和好奇,可是后来对他的态度就变得近乎蔑视,甚至高傲。她仿佛故意似的对他不理不睬,根本不理他。

“上这儿来,丽莎,亲我一下,亲一下我这老傻瓜,不过,要是你愿意的话。”她又出乎意外地说道。

“假如您来这里造谣生事,”我忍不住,忽然叫道,“那,您要知道,我决不插手管任何闲事,我已下定决心,抛开……一切,离开所有的人,我无所谓——我要远走高飞!……”

自从公爵被捕后,在可怜的丽莎身上便出现了某种傲慢的骄傲,某种高不可攀的、几乎叫人受不了的高傲;但是家中每个人都明白事实真相,也明白其实她很痛苦,如果说,起初我对她待我们的态度很生气,很不满的话,那唯一的原因也是因为我太小家子气,爱动怒,再加上我有病,就更变本加厉了十倍,——现在,我对此就是这么想的。我根本没有不喜欢丽莎,而是相反,我更爱她了,不过我不想头一个走过去迁就她,然而我也明白她也决不会主动过来迁就我。

这时我忽然甩开这整个毫无意义的想法,绝望地将头倒在枕头上。“绝对办不到!”我忽然下定决心,叫了起来,我从床上跳下,穿上便鞋,披上睡袍,径直向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房间跑去,倒像那里真有什么驱散所有这些幻象的妙方和解救之道,以及我可以赖以停泊的铁锚似的。

“愿上帝赐福给他,他很厉害,”老人用严肃的表情说道;但是听到“厉害”两字,几乎所有的人都笑了。我勉强忍住了没有发作;笑得最厉害的是医生。最糟糕的是,当时我不知道他们事先早约好了。韦尔西洛夫、医生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还在两三天前就已约好,要千方百计地分散妈妈的注意力,因为她对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和担心,而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病情比我当时怀疑的要严重得多,也无望得多。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在开玩笑和拼命笑的原因。只有那个大夫笨,自然,他连开玩笑都不会:因此以后才会发生这样的事。如果我早知道他们有约在先,也就不会闯那么大祸了。丽莎也一无所知。

“瞧吧,这些骄傲的女人,为了钱,在她们的上流社会,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呀!”兰伯特感慨系之地说道。但是这个无耻女人,却一点也没有为此感到不好意思;她所以放声大笑,正是在笑我竟如此胆小。噢,她乐意以身相许,这,我看得出来,但是……我又怎么啦?我已经既感不到可怜,也感不到厌恶了;我发抖,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发抖过……我被一种新的、无法形容的、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情所笼罩,这感情十分强烈,就跟整个世界……噢,我现在已经无论如何跑不掉了!噢,这事这么无耻,我又是多么开心啊!我抓住她的两只胳臂,接触到她的手臂,我顿时感到一阵痛苦的颤栗,我把我的嘴唇贴近她那两片无耻的,鲜红的,笑得发颤而又招人亲、招人爱的嘴唇。

“请您相信,”我突然对医生说,“这毋宁说是您我,以及在这里的所有的人,而不是这位老人,我们俩还应当向他好好学习,因为他在生活里有坚定的信念,而我们,无论多少人,在生活中,却毫无坚定的信念可言……话又说回来,咱们哪懂得这个呀。

“我是来问候您健康的。”我说,直接走到马卡尔·伊万诺维奇身边。

“脾气大而又娇生惯养。”医生插嘴道。

“啊,站起来了!”他快乐地笑着,几乎自豪地说道,“谢谢,亲爱的,谢谢你让我开了窍,要不,我还以为这两条腿完全不中用了呢……”

我愤恨地看了看她。她站起身来,突然向我弯下了腰。

我整个人仿佛都受到了震动。这岂非咄咄怪事!兰伯特已经认识了韦尔西洛夫。兰伯特居然钻到韦尔西洛夫身边去了,——兰伯特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他也钻到她身边去了!我感到一阵烦躁,但是没有吭声。一阵自尊的浪潮可怕地袭来,淹没了我整个的心,这是自尊,还是我不知道的其他什么。但是在这一刻我又仿佛忽然对自己说:“如果我哪怕再问一句话,要求解释,那我就会被卷进这圈子,永远不可能同它一刀两断。”我心里燃起一股仇恨。我用尽力气决定保持沉默,我躺着一动不动;她也闭上了嘴,足有一分钟。

“不是发配西伯利亚,你放心,——总共才罚款十五卢布;唱了一出滑稽戏!”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对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感到十分惋惜,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也一样,您哪,大家都说会宣告他无罪的,而那个斯捷别尔科夫则可能定罪……”

“他不听话,夜里不睡觉……”

“阿尔卡季,得啦!”韦尔西洛夫严厉地喝道。

我坐在那儿,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又说又笑,而我却满脑子都是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和她带来的那消息,我简直摆脱不掉她的身影,我总觉得她坐在那儿,在东张西望,后来又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向别的房间窥视。最后他们大家忽然大笑: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根本不知道因为什么)忽然管那大夫叫不信上帝的人:“你们这些当医生的,都是不信上帝的人!……”

“对于我,诸位,”我更加提高了嗓门,“对于我,看到你们大家都围在这个像赤子般的人身边(我指着马卡尔)——简直不像话。这儿只有一个人是圣洁的,这就是妈妈,不过连她也……”

妈妈弄错了,我并没有“忘记”丽莎。敏感的妈妈看到兄妹之间的关系似乎有点淡漠,但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毋宁说,这是嫉妒。有鉴于下文,我先三言两语地作个交待。

“我还非常爱她,您哪,非常,您哪。”

“那,照你看来,马卡尔也是个流浪者喽?”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接茬道。

他坐了下来。医生也坐了下来。他们这是在说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对这个故事我还一无所知。我坐在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左边,而丽莎则坐在我对面的右边;她显然有某种自己的今天特别的伤心事,她就是带着这件伤心事来看妈妈的;她的面色很不安,很烦躁。这时候,我们不知怎么对望了一眼,我忽然暗自寻思:“我们俩蒙受了耻辱,我应当先向她迈出第一步。”我的心突然对她变软了。这时,韦尔西洛夫说起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

“给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呀。”她回头看了看房门,神秘兮兮地低声道。

“她一向很平静。”

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却不理这茬,她沉默了大约半分钟;就两眼笔直地逼视着丽莎。

我没法形容他以怎样强烈的感情说出了这句话,他脸上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悲伤,真正的悲伤,十足的悲伤。最使我惊奇的是,他那模样像个有罪的人似的:我是法官,他是罪人。这一切简直要了我的命。

“给谁看孩子?”

“你怎么啦?”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疑惑地望了望我,“怎么,你认为他这人怎样,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她用手指了指我。

“似乎人也胖了?”

问题在于,今天上午,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在调解法庭同她的厨娘打了一场官司。这事十分无聊;我已经提到过,这个凶狠的芬兰女佣,有时候发起脾气来,会一连好几个星期不说话,对自己太太的问话不理不睬,一句话也不回答;我也曾提到过,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对她有一个弱点,对她的各种不是一忍再忍,就是不肯把她彻底辞退,撵走了事。在我看来,这些老处女和老姑娘的所有这些心理上毫无道理的怪脾气,根本不值得关注,而应该给予高度的蔑视,而我之所以决定在这里提一提这故事,盖因这个厨娘以后,在我的故事进一步叙述过程中,她注定要扮演某个非同小可的、要命的角色。就这样,这个倔脾气的芬兰女佣已经不理她好几天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终于失去了耐心,最后忽然动手打了她,而这在过去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这个芬兰女佣即便这时也没发出一点声音,但她当天就去找了住在同一个后楼梯上,住在楼下一个犄角的退役海军准尉奥谢特罗夫,此人包揽诉讼,承接各种案件,不用说,为了谋生,他是不惜把这类纠纷闹上法庭的。结果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被调解法官传唤,而韦尔西洛夫在审理此案时不知为什么却非去出庭作证不可。韦尔西洛夫在叙述这一切时,说得非常开心和妙趣横生,以致连妈妈也笑了;他绘声绘色,现身说法,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即模仿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说话,又模仿海军准尉和厨娘说话。一开头厨娘就向法院声称,她只要罚款,“要不,把太太关起来,我做饭给谁吃?”对法官提出的问题,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回答得非常傲慢,甚至不留下一点辩护的余地;相反,她最后说:“非但打了,而且还会再打。”由于她出言不逊,藐视法庭,当场就被罚款三卢布。那个海军准尉是个又瘦又高的年轻人,他开始发表为自己当事人辩护的长篇演说,但是越说越乱,贻笑大方,丢尽了脸。庭审很快就结束了,判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罚款十五卢布给被害人玛丽亚。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毫不拖延地就掏出小钱包,准备付钱,可是那个海军准尉却立刻出现在她跟前,想伸手接钱,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却几乎给了他一记,把他的手打开,推到一边,转过身,面对玛丽亚。“得啦,太太,不值得费这个心,记在账上不就得啦,至于给这家伙的钱,我会亲自付给他的。”“瞧,玛丽亚,你竟给自己找了这么个瘦高个儿!”说时,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指着那个海军准尉,同时,她心里非常高兴,因为玛丽亚终于跟她说话了。“还当真是个瘦高个儿,太太,”玛丽亚得意地回答,“您今天吩咐做肉丸子加豌豆吗?刚才因为上赶着到这儿来,没听清楚。”“啊。不,加洋白菜,玛丽亚,不过,劳驾,可别像昨天那样烧煳了。”“今天我一定特别卖力,太太;请伸出手来,您哪。”于是她吻了吻太太的手,以示和好。总之,皆大欢喜,全法庭的人都很开心。

“他就是不肯躺到床上好好休息,而这样老坐着,会把自己累垮的。”

我没有回答。

我显然说得很生硬,但是我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继续坐在这里,而且跟发疯似的。

“说真的,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今天,您亲爱的病人怎么样啦?”韦尔西洛夫询问。要不是我十分震惊,我要做的头一件事,肯定会是十分好奇地观察韦尔西洛夫对这位老人的态度,而这事我昨天就想过。现在最使我吃惊的是韦尔西洛夫脸上那种非常温和和非常愉快的表情,他脸上有一种完全真诚的表情。我不知怎么发现,似乎韦尔西洛夫的脸,当他只要稍微变得朴实点,就会变得惊人地美。

“阿尔卡季!”他又向我大喝一声,“与这一模一样的场面曾经在我们之间发生过一次。求你了,现在克制一点!”

“我的身子抬不起来,宝贝儿。”他向丽莎仿佛诉苦似的回答道,不知怎么分外听话地望着她。

我忽然出现在一个又高又大的房间里,心里揣着某种巨大而又自豪的打算;但这并不是在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这房间我记得很清楚;我必须提前先指出这点。虽然只有我独自一人,但是我又不断觉得,不安而又痛苦地觉得我又不是完全一个人,有人在等我,等我做出什么事来。在门外某处,坐着一些人,他们在等我将会做出的事来。这种感觉真让人受不了:“噢,如果我独自一人就好了!”忽然,她进来了。她那样子很胆怯,非常害怕,她在偷觑我的眼神。我手里拿着那份文件。她笑嘻嘻的,想引诱我,她跟我亲热;我可怜她,但又开始感到厌恶。她突然举起双手蒙住脸。我鄙夷不屑地把那“文件”甩到桌上:“甭求我,给,我不要您任何回报!我要用轻蔑来报复我受到的所有侮辱!”我走出房间,由于无比的骄傲而气喘吁吁。但是在门口,在黑暗中,兰伯特抓住了我;“笨蛋,笨蛋!”他悄声道,使劲抓住我的手,不让我走,“她势必在瓦西里岛开办贵族女子学校”。(注意:他的意思是说,如果她父亲从我这儿知道了那封信的内容,肯定会剥夺她的遗产,把她赶出家门,她为了糊口只好这么做。我按照梦中所见,逐字逐句,不加更改的记录下兰伯特说的话。)“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正在寻觅‘好品相’,”可以听见就在附近某处,就在这里的楼梯口传来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低语声;但是她话中有话,不是在赞扬,而是一种叫人受不了的嘲笑。我与兰伯特一起又回到了房间。但是,她一看见兰伯特就哈哈大笑。我的第一印象是——可怕的恐惧,吓得我停住脚步,不敢上前。我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她似乎突然从脸上摘下了面具:脸还是原来那样,但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被她极端的无耻扭曲了。“以身相许呀,太太,以身相许呀!洛夫宁可谈动物学或者罗马皇帝,也不跟他(比如说)谈她,或者谈那个(比如说)他在给她的信中谈到的那句最重要的话,其中,他告诉她,那份“文件没有被烧掉,而是仍旧保存着,并将出现,”——我在发作热病后清醒过来,恢复理智后,就立即开始在心中暗自寻思这句话。但是,呜呼!在实践中刚迈出头几步,甚至还没有开始迈步,我就明白,要在这类预谋中克制自己,是多么难和多么不可能啊:在我认识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后的第二天,我就遇到一种使我异常激动和出乎我意料的情况。

我说完这话后就冲进我的房间。韦尔西洛夫跑过来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