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少年 - 读趣百科

第四章

这全怪我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当时我正躺在他的住地,人也渐渐暖和了过来。噢,我当时就像说胡话似的!但是在我说的话中有一点是清楚的,在那倒霉的一天,我碰到的种种窝火的事情中,最窝火的事无过于我牢记在心和念念不忘的由比奥林格和她惹出来的那件糟心的事:要不然的话,我在兰伯特那儿也不会胡言乱语地净胡说这件事,而会旁及其他,比如,谈到泽希科夫赌场什么的;然而事实上我却只说了前面的事,这是后来兰伯特亲口告诉我的,我也才知道这事的前因后果。再说,在那个可怕的早晨,我也似乎处在一种异常亢奋的状态中,把兰伯特和阿尔丰西娜当成是我的某种解放者和救星。后来,我的身体逐渐康复,但是还卧床不起,不能下地的时候,我曾反复思量过,兰伯特从我的胡言乱语中究竟听到了什么,我又向他胡言乱语到了什么程度?——我头脑里竟一次也没有怀疑到,当时他竟知道了那么多!噢,当然,凭良心说,我当时已自觉扪心有愧,我当时也曾怀疑,说不定我说过了头,说了一些不应当说的话,但是,我再说一遍,我万万没有料到竟会达到这样的程度!与此同时,我还抱有希望,我估计,当时我在他那里连话都说不清楚(这事我记得很牢),然而事实上却是,我说话的口齿远比我后来设想和希望的要清楚得多。但主要是我发现这一切已经是后来过了很长时间以后的事了,我倒霉也就倒霉在这里。

“我不明白!”他看见我站起来要走,严厉而又孤傲地说道。

“怎么?杰尔加乔夫?”我叫道。

他又很快说起了自己的“要紧事”。我终于明白了,我面前看到的这个人,如果不给他放放血的话,起码也应当在他头上敷上块浸醋的毛巾。他的话说得颠三倒四,说来说去,无非围绕着打官司以及可能出现的结局打转;他还说到他们团的团长曾亲自来看过他,劝了他老半天不要干某种事,但是他就是不听;他还说,他曾亲自给某部长打了份报告,刚送上去;他还讲到检察官;讲到一旦他被褫夺公权,他很可能就会被发配到俄国北部的某个地方;也可能移民塔什干,在那里工作,他又讲到他要教育自己的儿子(未来的,丽莎生的)学会什么什么,还要传授他什么什么技能,那时他们住“在穷乡僻壤,在阿尔罕格尔斯克,在霍尔莫戈雷”。“既然我想听取您的意见,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那您就应该相信,我这人是很重感情的……如果您知道,如果您知道,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我的亲爱的,我的弟弟,丽莎对于我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地,在所有这段时间内,她对我又意味着什么,——那就好啦!”他两手抱住头,忽然叫起来。

“对不起,公爵,我是无意中说的。噢,公爵,最近我认识一位老人,我名义上的父亲……噢,如果您能见到他,您就会平静下来……丽莎也十分珍视他。”

“怎么没有愿望?不过,并不急近。我几乎什么也不需要,多一个卢布也不要。我穿金戴银,还是像我现在这样——都无所谓;穿金戴银给我瓦辛什么也增添不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也引诱不了我:难道名利地位就一定比得上我现在所做的工作吗?”

我大吃一惊,尤其听到瓦辛也被捕了。

“你那位亚历山大·谢苗内奇,他知道什么呀,”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微微一笑,“他是一个可爱的人,但也仅此而已。得啦,朋友们,或者,你们以为我怕死吗?今天,在早祷之后,我心里就有这么一种感觉,我从这里再也走不出去了;这是上帝的旨意。唔,那有什么呢,但愿主的名能受到称颂;只是我舍不得你们,舍不得大家伙。多灾多难的约伯,看着自己新生的孩子,得到了安慰,但是他忘得了过去的孩子吗,他能忘了他们吗——这是不可能的!:坚冰已经打破;不用说,她们俩,照老习惯,互相拥抱着,哭了个够,于是丽莎明显地平静了下来,虽然仍旧愁眉不展。晚上,在马卡尔·伊万诺维奇那儿的聚会,她还是去了,但是一句话也不说,不过也没有离开房间。她很用心地听他说话。自从那次小板凳事件以后,她变得对他异常恭敬,在恭敬中,又带有几分胆怯,虽然仍旧沉默不语,不爱说话。

“我就要去接受大的苦难了,请您也祝福我吧。我的整个命运将在明天决定……请您今天替我祷告祷告吧。”

“你说得对,那你就别多说了,我求你了!”他说,说罢就离开我走了出去。这样一来,我们也就在无意中作了点表白。明天我将在我的人生途中迈出新的一步,但是他只是加剧了我的激动,因此我整夜都辗转反侧,不时醒来;但是,我的心很踏实。

我直接来到了公爵的监狱。三天前,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就给我弄来了一封给狱吏的短信,他很客气的接待了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而我认为这是多余的;但是他允许我探视公爵,并且把会见安排在自己的房间里,客气地把这房间让给了我们俩。房间就是房间——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是供某一级别官吏住的官房中的一间,——这,我也认为,描写它是多余的。这样一来,我和公爵也就单独在一起了。

他出来见我时穿着一身军便服,但是内衣很干净,领带也很讲究,梳洗整齐,但与此同时却十分消瘦,脸色发黄。我甚至发现他的眼白也黄兮兮的。总之,他已经模样大变,我站在他面前甚至感到困惑。

“我今天会不会失足弄脏我自己呢?”我雄赳赳气昂昂地暗自思量,虽然我知道得很清楚,今天一旦迈出这一步,那就会决定我的一生,一辈子都无法挽回。但又何必云山雾罩地给大家打哑谜呢!

“简而言之(他在这以前已经说了十次‘简而言之’),简而言之,”他最后说,“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如果说我惊动了您,昨天又通过丽莎坚决要求您来一趟,这简直就跟救火一样,但是,这也是因为这个决定的本质是非常重要的,是非同小可的,那咱们……”

“什么!”他叫起来,忽然住了口,似乎莫名其妙,一头雾水,甚至几乎感到恐惧。

“难道此话当真,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那……”

“啊,对了,”他以一种上流人士的腔调说道,仿佛忽然想起来了似的,“啊,对了!那天晚上……我听说了……嗯,您的身体怎么样,在这一切之后,现在您自己的身体怎么样,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不过,真是的,咱们先谈最要紧的事吧。您瞧,说实在的,我追求三个目的,我面前有三大难题,因此我……”

“您太激动了,公爵,我劝您先躺下来好好休息休息,马上请个医生来。”

“什么!”他叫起来,两眼圆睁,几乎直瞪瞪地瞅着我,脸也变了,整张脸都挂上了某种长长的、茫然不解的、疑惑的笑容。看得出来,“别吃醋了”这话不知为什么使他十分吃惊。

第二个方案是背弃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把她一脚踢开,把这凭证卖给阿赫马科娃将军夫人,只要更有利可图就行。这方面,他还指望比奥林格能有所作为。但是兰伯特还没有去拜会过将军夫人,只是盯住她的行踪。他也在等我伸出援手。

提出求婚,让她背离一个不幸的人,因为这个不幸的人“配不上”她,主要他还是向一个怀有这个不幸的人的孩子的女人求婚,——你看,这些人有多聪明!我把这称之为可怕的理论脱离实际和对生活的完全无知,而这盖由于此人太自以为是了。此外,丽莎还非常清楚地看透了,他甚至还以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比如说,哪怕是因为他明知她已经怀孕而不嫌弃。她带着愤怒的眼泪急忙去找公爵,可是公爵却甚至较瓦辛尤甚:听了她的叙述后,似乎照例可以确信,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吃醋的了,但是他却变本加厉,发起了狂,其实爱吃醋的人都这样!他跟她大闹了一场,使她深受侮辱,她恨不能立刻跟他一刀两断,断绝一切关系。

但是,她已经读懂了我脸上的表情,一眼就看出我知道了。我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不放!我还是头一回,在这一刻,真正强烈地懂得了,一种多么走投无路,多么暗无天日,多么苦海无边的不幸,降临到这个……自寻苦难的姑娘的整个命运之上!

“从哪天夜里?又有什么事?”他任性地叫道,我把他的话打断了,他显然很恼火。

总之,他心慌意乱,急匆匆地想要先谈什么事儿。他似乎满怀心事,从头到脚充满了某种最重要的想法,他急于把它说出来,讲给我听。他说了很多话,说得又急又快,他又紧张又痛苦地解释着,用手比画着,可是开始的时候我简直什么也没听懂。

“我瞧着您这种腔调难受。”我说。

但是,如果说兰伯特在等我,那更加焦躁地在等我的恐怕就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了。干脆说吧:兰伯特准备背弃她,也多少是有道理的,而且错在她那方面。尽管他俩之间无疑存在协议(至于采取什么形式,我不知道,但是存在协议,那是没有疑问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直到最后一分钟都没有跟他完全推心置腹。她没有向他完全敞开胸怀,她只是向他暗示她对一切都同意。也暗示她答应所有的条件——但不过是暗示罢了;也许,她还详尽无遗地听了他的整个计划,但也只是默许而已。我说这话是有充分把握的,而原因只有一点,她在等我。她宁可跟我打交道,而不是跟这坏蛋兰伯特,——对我来说,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这我懂。但是她的错误在于,最后兰伯特也终于懂了,如果她越过他,从我手里骗得了这份凭证,从而与我达成协议,那对他就太不利了。更何况,那时候他自以为这桩“买卖”很牢靠,已经胜券在握。如果换了别人,就会心里不停地打鼓,就会仍旧心存疑虑。但是兰伯特年轻、毛糙、迫不及待、一心想发财,对人知之不深,还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卑鄙;这样的人是不会怀疑的,更何况他已经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口中探听到了有关这事的所有最主要的证据。

“您瞧,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我所以叫您来,就是想解释清楚……我想……”他开始迅速低语。

“你听说,彼得堡老城区的那帮年轻人,昨天统统被捕了吗?”韦尔西洛夫忽然加了一句。

“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

嗯,不用说,兰伯特来过,但是后来他又来过两次,“看了所有的房间”,声称他可能要租。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也来过几回,她来干吗,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她也很好奇,”房东又加了一句,但是我没有给他安慰,没有问他,她好奇些什么。总之,我没有问长问短,而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而我则装作在我的皮箱里翻寻什么东西(其实皮箱里已经什么东西也没有了)。但是,最可恼的是他也想同我故弄玄虚,他发现我故意忍住不问他,因此也就认为他责无旁贷,理应吞吞吐吐,几乎像打哑谜似的。

“不,劳驾,以后再说吧,我请您来,主要是想跟您说明一下关于婚礼的事。您知道,婚礼就在这里的教堂举行,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这一切都已经得到许可,他们甚至很赞赏……至于丽莎,那……”

“这是头一件要做的事。虽然,不瞒您说,我很难受。怎么,您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吗?”

“啊,对,丽莎……啊,对,这是您父亲?或者……pardon, mon cher,某种关系……我记得……丽莎告诉过我……一位老人……我坚信,我坚信。我也认识一位老人……Mais passons,主要是应当先弄清当下这时机的整个实质,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