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师 - 允许我让你幸福到热泪盈眶 - 读趣百科

家庭教师

萧红

像两个大孩子似的,互相比着舌头。

他吃的是红色的糖块,所以是红舌头,我是绿舌头。

这是第一天,他起得很早,并且脸上也像愉悦了些。我欢喜地跑到过道去倒脸水。

“你穿我的夹袍,我穿毛衣。”他吩咐着。

二十元票子,使他做了家庭教师。

我们没有立刻回答。掌柜又连忙说:“味道很好哩。”

“你去看看吧。”

我跟着进去。里面摆着三张大桌子。我有点看不惯,好几部分食客都挤在一张桌上。屋子几乎要转不过来身。我想,让我坐在哪里呢?三张桌子满满的都是人。我在袖口外面捏了一下郎华的手说:“一张空桌也没有,怎么吃?”

但是还不见那提着膨胀的篮子的人来到过道。

走出饭馆,使人吃惊,冷空气立刻裹紧全身,高空闪烁着繁星。我们奔向有电车经过“叮叮”响的那条街口。

电灯照耀着满城市的人家。钞票带在我的衣袋里,就这样,两个人理直气壮地走在街上,穿过电车道,穿过扰嚷着的那条破街。

“肉丸还带汤。”我看他说这话,是愿意了,那么吃吧。一决心,肉丸子就端上来。

一扇破碎的玻璃门,上面封了纸片,郎华拉开它,并且回头向我说:“很好的小饭馆,洋车夫和一切工人,全都在这里吃饭。”


“你真像个大口袋。”他吃饱了以后才向我说。

脚下有点潮湿得难过了。可是门仍不住地开关,人们仍是来来往往。一个岁数大一点的妇人,抱着孩子在门外乞讨,仅仅在人们开门时她说一声:“可怜可怜吧!给小孩点吃的吧!”然而她从不动手推门。后来,大概她等到时间太长了,就跟着人们进来,停在门口,她还不敢把门关上,表示出她一得到什么东西很快就走的样子。忽然全屋充满了冷空气。郎华拿馒头正要给她,掌柜的摆着手:“多得很,给不得。”靠门的那个食客强关了门,已经把她赶出去了,并且说:“真她妈的,冷死人,开着门还行!”

那个人把刀在围裙上,在那块脏布上抹了一下,熟练地挥动着刀在切肉。我想:他怎么知道那叫猪头肉呢?很快地,我吃到猪头肉了。后来,我又看见火炉上煮着一个大锅,我想要知道这锅里到底盛的是什么,然而当时我不敢,不好意思站起来满屋摆荡。

“嘴唇通红通红……啊……”他仍说下去。

同时,我打量着他,也非常不像样。在楼下大镜子前面,两个人照了好久。他的帽子仅仅扣住前额,后脑勺被忘记似的,离得帽子老远老远地独立着。很大的头,顶个小卷沿帽,最不相宜的就是这个小卷沿帽,在头顶上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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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不牢固,好像乌鸦落在房顶,有随时飞走的可能。别人送给他的那身学生服短而且宽。

郎华做了家庭教师,大概他自己想也应该吃了。当我下楼时,他就自己在买,长形的大提篮已经摆在我们房间的门口。他仿佛是一个大蝎虎样,贪婪地,为着他的食欲,从篮子里往外捉取着面包、圆形的点心和“列巴圈”。他强健的两臂,好像要把整个篮子抱到房间里才能满足。最后,他会过钱,下了最大的决心,舍弃了篮子,跑回房中来吃。

心中埋藏不住这些愉快,使我一面折着被子,一面嘴里任意唱着什么歌的句子。而后坐到床沿,两腿轻轻地跳动,单衫的衣角在腿下抖荡。我又跑出门外,看了几次那个提篮卖面包的人,我想,他应该吃些点心吧,八点钟他要去教书,天寒,衣单,又空着肚子,那是不行的。

“那没有什么好吃的。”郎华一面去看,一面说。

马蹄打在街石上,一朵朵的响声。每个院落在想像中也都睡去。

正相反,锅虽然满挂着油腻,里面却是肉丸子。掌柜连忙说:“来一碗吧?”

经过街口卖零食的小亭子,我还买了两块纸包糖。我一块,他一块,一面上楼,一面吮着糖的滋味。

关了灯,月光照在窗外,反映得全室微白。两人扯着一张被子,头下破书当作枕头。

于是两个人各自赶快穿上。他的毛衣很合适。唯有我穿着他的夹袍,两只脚使我自己看不见,手被袖口吞没去,宽大的袖口,使我忽然感到我的肩膀一边挂好一个口袋,就是这样,我觉得很合适,很满足。

我们怕的倒不是味道好不好,既然是肉的,一定要多花钱吧!我们面前摆了五六个小碟子,觉得菜已经够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

还不到八点钟,他就走了。九点钟刚过,他就回来。下午太阳快落时,他又去一次,一个钟头,又回来。他已经慌慌忙忙像是生活有了意义似的。当他回来时,他带回一个小包袱,他说那是才从当铺取出的从前他当过的两件衣裳。他很有兴致地把一件夹袍从包袱里解出来,还有一件小毛衣。

郎华为着猪头肉喝了一小壶酒,我也帮着喝。同桌的那个人只吃咸菜,喝稀饭,他结账时还不到一角钱。接着,我们也结账:小菜每碟二分,五碟小菜,半角钱猪头肉,半角钱烧酒,丸子汤八分,外加八个大馒头。

又灭了灯,隔壁的手风琴仍不停止。在说话里边他叫那个名字:“敏子,敏子。”都是喉头发着水声。

“这么多菜,还是不要肉丸子吧。”我说。

全屋人差不多都笑了。我却听不惯这话,我非常恼怒。

破玻璃门边,来来往往有人进出,戴破皮帽子的,穿破皮袄的,还有满身红绿的油匠,长胡子的老油匠,十二三岁尖嗓子99lib•net的小油匠。

他起来去拿毛衣给我看:“你看这桃色的线……是她缝的……敏子缝的……”

就这样,郎华坐在长板凳上那个人剩下来的一头。至于我呢,堂倌把掌柜独坐的那个圆板凳搬来,占据着大桌子的一头。我们好像存在也可以,不存在也可以似的。不一会,小小的菜碟摆上来。我看到一个小圆木砧上堆着煮熟的肉,郎华跑过去,向着木砧说了一声:“切半角钱的猪头肉。”

“饱了。”我答。

“你看,我当家庭教师有多么不带劲!来来往往冻得和个小叫花子似的。”

当他说话时,在桌上敲着的那只手的袖口,已是破了,拖着线条。我想,破了倒不要紧,可是冷怎么受呢?

“很好看的,小眼眉很黑……嘴唇很……很红啊!”说到恰好的时候,在被子里边,他紧紧捏了我一下手。我想:我又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