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十一 自德·沃尔玛先生 - 新爱洛伊丝 - 读趣百科

书信十一 自德·沃尔玛先生

我要跟您谈的不是她的病,而是她这个人。孩子落水时,别的母亲也会立即跳下去救孩子的。意外、疾病、死亡,都是自然会出现的事情:这是凡人的共同命运;但是,她在去世前对最后那点时间的利用、她的谈话、她的情感、她的心灵等等这一切,只有朱丽一个人才会有的。她的一生与其他人不同;她的死,依我看,也与别人不一样。这一切只有我才能观察得细致入微,而您也将只能从我这儿了解到。

大家告退之后,德·奥尔伯夫人跟头两夜一样,与她表妹共睡一床,并让她的贴身女仆替换一下芳松,但是,芳松很生气,不肯让人替换她,我甚至觉得,如果她丈夫没来的话,她也许还不会这么反对的。但德·奥尔伯夫人坚持己见,结果,两个女仆都在小房间里睡了。我则睡在隔壁的房间里,但仆人们听说女主人有望痊愈,都兴奋不已,无论我如何喝令训斥,他们一个个全都不肯去睡。因此,这一晚,谁都无法入睡,都在焦急地企盼着,恨不得缩短自己的寿命,快快变成上午九点,听到喜讯。

多情多义的人们,如果你们处在我的位置,会怎么办呀?你们会像德·奥尔伯夫人做的一样。可我,把孩子们、德·奥尔伯夫人安顿好之后,把我所爱过的唯一的女人的丧事安排了一下之后,便骑马登程,心怀悲痛,去向可怜的岳父大人报丧。我见到他仍因摔伤而疼痛不已,听到女儿的噩耗后,他更是难过非常,悲痛欲绝。我离开他时,心情沉重至极,只见这位丧女老人强忍着悲痛,一动不动,一滴眼泪都没流,其内心之伤悲,非笔墨所能形容。看来他很难承受得住这一沉重打击,凶多吉少,我肯定又得遭受一次不幸,失去一位好友。第二天,我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以便早点赶到家里,向我最可敬的妻子致以最后的敬意。但是,事出意料,她又活了过来,让我受到两次失去她的痛苦。

“神甫大人,请允许我先谢谢您费心劳神地把我引上了美德的、信仰基督的正确道路,谢谢您在我误入歧途之时,循循善诱,帮助我改正了错误,或者说是帮助我承受住了错误。我对您的热情帮助和仁慈善良感佩至深,我很高兴地向您坦诚:是您让我做了我做得对的事情,是您劝诫我多行善事,信仰真理。

饭后,仆人前来禀报,说是神甫来了。神甫像是我们家的老友,经常来看看我们。这一次,我没有去邀请他,因为朱丽也没要求请他来,但是,说实在的,见到他来,我真的打心眼儿里高兴。我敢肯定,此时此刻,即使是最最狂热的信徒见到他,也不会有我这么高兴的。他的到来将为我解开许多的疑团,把我从困惑之中解脱出来。

我并没试图跟她说话,因为她根本不会听我的,甚至也听不见我说些什么。但过了一会儿,我见她已十分疲惫,便抱起她来,让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我在她身旁坐下,紧握住她的双手;我让人把孩子们领来,围在她的身旁。遗憾的是,她先看到的竟是朱丽为之送了命的那个孩子。她一见到他,便浑身战栗不止。只见她脸色陡变,气得把脸扭了过去,用颤抖着的手臂把孩子推开。我把孩子拉到我身边来,对他说道:“可怜的孩子!你让你母亲太溺爱你,可你却让你另一个妈妈厌恶你:她俩的心意并不完全相同。”这话可是把她给气坏了,冲我大发了一通脾气。看来我的这句话对她还是有所触动的。她随即把孩子搂在怀里,竭力地在抚爱他,但她心里仍有个疙瘩,所以立即把孩子推了开去。她对这个孩子始终没有对另一个孩子那么喜欢;我很庆幸,她选中的女婿不是他,而是另一个。

她们非要让我出去一会儿,等我回来时,我发现房间已经细心地收拾过了,整洁而雅致;壁炉上放着几盆花,窗帘微微地拉开,并且系着,空气也换过了,屋里一股清香味,根本感觉不出是一个病人的房间。她像平时一样,仔细地梳洗了一番,穿着打扮虽然很不经意,但却显得高雅而大方,她那副模样倒像是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夫人,正在等待着客人们的到来,而不像等待死神来临的村妇。她见我一脸惊愕,便微微一笑。她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些什么,正要回答我时,孩子们被领进来了。于是,她便只顾照顾他们了;您可以想象得出,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所以她对孩子们的爱抚既极其温柔又尽量在克制。我甚至发现她一再地使劲亲吻她那个以她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救活了的儿子,仿佛她因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而更应该宝贝他似的。

大家一旦认为她还活着,便千方百计地想要让她苏醒过来;大家围在她床边,跟她说话,往她身上洒圣水,摸她的脉,看看是否在跳动。女仆们见自己的女主人尚未穿戴齐整,竟被这么多男人围着,非常生气,便把大家给轰了出去,而且,一看女主人的模样,就知道这帮人简直是在胡闹。不过,她们也下不了狠心去纠正这个令人欣喜的错误,也许她们也盼着能有奇迹出现,所以她们细心地在为自己的女主人穿着打扮,而且,尽管女主人已把自己的衣物分给了她们,但她们仍旧把她最好的衣服给她穿上。然后,她们便把女主人平放在床上,拉开窗帘,在众人欢天喜地以为女主人已经复活之时,她们又开始为她而悲恸起来。

医生来了,全家上下一片忙乱,乱得简直无法形容。仆人们都拥在房门口,眼里充满了焦虑,双手紧攥着,等着听医生对他们女主人的病情的诊断结果,如同在等待听对自己的命运的宣判似的。可怜的克莱尔见此情景烦躁不安,狂躁不已,我真担心她的脑子会被刺激坏了。必须想方设法说服仆人们离开,免得克莱尔被眼前的恐慌景象吓坏。医生模棱两可地说了几句还有点希望的话,但听他那口气,我就知道希望渺茫了。朱丽也没说什么,因为她表姐在场,她害怕吓着她。当医生走出房间时,我跟了上去;克莱尔也想跟上来,但朱丽把她叫住了,并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一看就明白了。我急忙提醒医生,如果情况不好的话,千万可别让德·奥尔伯夫人知道,要像瞒着德·沃尔玛夫人本人一样地瞒着她,以免她因绝望而导致精神崩溃,使她无法再照料她的女友了。他说夫人的病况确实很危险,但是,意外发生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还得观察一段才能作出准确的判断;并说病情是否恶化得等到今天夜晚方能知晓,他得等到第三天才能作出最后的判断。只有芳松一个人在一旁听到了医生的这番话,我费了不少口舌才让她保证不说出去,并统一了口径,去对德·奥尔伯夫人和家里其他人说。

我没等多久,当晚便有了机会。她看出我想单独与她谈谈,便对我说道:“我早已看出您的心思了,而我也正要同您谈谈哩。”我应声道:“那太好了,不过,既然是我先想到的,那就让我先说吧。”

随后的谈话,没有我写给您的那么连贯一气,句句相接,中间多有停顿中断。我从中终于领悟到朱丽的行为准则,以及她让我颇为吃惊的种种行为举止的原因。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病体康复无望,尽量地在避免那些使人联想到举办丧事的无益的做法,免得使周围气氛悲悲切切,这或许是为了使我们减少悲痛,或者是不想让自己看到可悲情景,徒生悲伤。她说道:“死已经是很伤心悲痛的了,为什么还要让它变得可憎可恶呢?别人想方设法地要苟延残喘,我则要把生命享受到最后的一刻:问题就在于知道如何拿定主意,其他一切则顺其自然。当我最后的愿望是要把自己所有亲爱的人聚集在我的房间里时,我又怎能把我的房间变成一间病房,令人厌恶,让人厌烦?如果我让我的房间里气氛悲凉,空气浑浊的话,我就得把我的孩子们赶出房间,否则会使他们的健康受到损害。如果我的穿着打扮让人望而生畏,那么谁都认不出我来了;我就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了;你们大家虽然都能记得我是你们最亲爱的人,但却无法忍受我的那副模样;尽管我还活着,但我仿佛是个死人一样令大家害怕,甚至让我的朋友们恐惧。因此,我不能这么做,我找到了办法扩大自己生命的影响,而不是要延长自己的生命。我还活着,我还在爱,我也在被大家爱着,我将活到生命最后的一息。死亡的那一刻并没有什么可怕;自然的痛苦算不了什么;我去除了一般人所说的种种痛苦。”

霎时间,医生的话传遍了全家上下。好心的仆人们已经在认为他们的女主人业已康复了。他们一致决定,如果女主人真的得救,他们就共同送医生一件礼物,每个人拿出自己三个月的工薪来,而且,钱一下子便凑齐了,交到芳松手中,有几位一时手头钱不够,便问他人借够了交上。他们这么做时的那份急切心情,朱丽躺在床上都感觉到了,她听见了他们的兴高采烈的欢笑声。您想想,一个已感到自己死亡将近的女人,得知这种情况,她的心里会有多么的感动啊!她示意我到她床前去,然后,凑近我耳边说:“他们的这番情意,真让我悲喜交加,百感交集呀!”

随后的情况不说也可以想象得出来。霎时间,全家上上下下全都知道克洛德·阿奈特来了。善良的芳松的丈夫回来了!真是大喜的日子!不一会儿工夫,他里里外外换了个一身新。如果大家每人只有两件衬衣的话,那阿奈特那一天一个人就拥有在座的人那么多的衬衣。当我走出去让人给他拿衣服时,我发现大家都在争相给他送衣服,我只好摆出主人的威风,让大家把自己的衣服拿回去。

这些话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话,都是病中的朱丽与神甫间的对话,有时候是她同医生、芳松和我交谈时说的。德·奥尔伯夫人谈话时始终在场,但她却从不插一言。她一心关注着她的女友的情况,看她一有什么需要,便马上走上前去相帮。其他时候,她则呆立不动,几乎毫无生气,一声不吭地注视着病人,也不去听大家都在说些什么。

用餐时,杜波松也在。他谈到一位据说正要改嫁的年轻寡妇,对寡妇们的悲惨命运大发了一通感慨。我便说:“比这更可悲的还有许多许多,她们的丈夫还活着,自己却在守活寡。”芳松听出这是在指她,便接过去说道:“这倒不假,特别是当她们还深爱着自己的丈夫的时候。”于是,话题便转到她丈夫的头上。她过去谈到自己的丈夫时总是充满了爱意,现在她的女主人、她的恩人即将撒手人寰,所以,此时此刻,她将失去自己的女主人,一旦提起她的丈夫,她便感到更加的痛心。她用一些十分感人的词语在讲述着,盛赞她丈夫脾气温顺,和蔼可亲,斥责那些把她丈夫带坏的人。她深深地想念着丈夫,说到动情处,泪水止不住地哗哗流了下来。突然间,书房门打开了,那个衣衫褴褛的人一下子冲了出来,扑跪在她的面前,抱住她的双腿,哭成了个泪人。芳松手里拿着一只杯子;杯子抖落,摔在地上。她大声地喝问道:“啊!不幸的人呀!你从哪儿跑来的?”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他俯了下去,要不是大家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将瘫倒在地。

这一切,朱丽全看在眼里了。这个情景让她肝肠寸断。她看着自己的女友,以一种既温柔又苦涩的声调对她说道:“唉!你这个狠心的人呀,你让我死不瞑目呀!你难道想让我在绝望之中死去吗?你难道要为我送两次终吗?”这寥寥数语犹如晴天霹雳,使大家的快乐心情一下子跌至低谷,不过,尚未扑灭大家心中所存的一线生机。

酒迟迟未能送上来。仆人们白忙乎一通,怎么也找不到酒窖的钥匙。我断定,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钥匙在男爵的贴身仆人手中,被他无意之中带走了。还有人说,这显然是原本只够喝一天的酒,却一连撑了五天,所以尽管这几天天天熬夜,但却没人发现没酒了,该去买了。医生因而大失所望。至于我么,无论这种疏忽是因为悲伤的氛围造成的,还是由于对仆人们疏于管理造成的,我都对雇佣这种漫不经心的仆人感到汗颜。我让人把酒窖门撬开,并下令说,从今往后,大家都可随意去取酒,想喝就喝。

晚餐的气氛比我预想的还要轻松愉快。朱丽发现自己可以忍受灯光的刺激,便让把餐桌挪近她的病榻旁,而且她的胃口大开,就她当时的身体状况而言,这简直不可思议。医生觉得不必限制她的饮食,便给她夹了一块鸡胸脯肉。她反对道:“不,我想吃费拉鱼跳水,在水中挣扎时间过长,所以她昏迷了很长时间,直到抬回家里来之后,才完全苏醒过来。一苏醒过来,她马上询问她儿子怎么样了;儿子便走上前来:她一看到儿子走动自如,对她的关切抚爱应声回答,她的一颗心总算踏实了,这才肯安静地休息一会儿。她没睡多大一会儿就醒了,在等着医生到来之前,她便让我们——芳松、表姐和我——围着她的床前坐下来。她跟我们谈起孩子们,说是必须按照她的方法,时时刻刻地关注他们的教育问题,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必定会出危险的。她对自己的病体倒是没太关心,但她预料到自己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孩子们,让我们大家分担她的责任。

崇敬上帝的朱丽走了……这之后的那几个小时的情形我就不跟您细说了,因为我当时成了什么样儿,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惊魂甫定之后,我便询问德·奥尔伯夫人的情况。别人告诉我说已经把她抬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并且把她锁在了里面,因为她老是跑回到朱丽的房间里来,扑到她的身躯上,用自己的身子去温暖她的身子,拼命地想把她焐活过来,她使劲儿地搂着她,不停地高声呼唤她的名字,明知无望,也想让她活过来。

她感到自己已完全恢复常态之后,便希望大家在她的房间里用晚餐。同中午饭时一样,医生也在。芳松一般是邀请她时她才来与我们同桌共餐的,可这一次她却是不请自来了。朱丽发现后,莞尔一笑,对她说道:“好,我的孩子,今晚再同我们一起吃一次饭吧;你日后与你丈夫相处的时间要比同你女主人相处的时间多得多的。”然后,她又对我说道:“我用不着嘱托您要多多关照克洛德·阿奈特。”我赶忙回答道:“您放心好了,凡是您曾眷顾的人,不用您说,我都会好好关照的。”

夜里,我听见有人来回走动,但我并未在意,到了拂晓时分,全都静悄悄的,这时候,一阵沉闷的声响撞进我的耳鼓。我竖起了耳朵,觉得像是抽泣叹息声。我飞跑过去,冲进朱丽房内,拉开窗帘……圣普乐呀!……亲爱的圣普乐!我发现这表姐妹俩一动不动地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一个已经昏迷,另一个正在咽气。我大声呼喊起来,我要延缓她的咽气,或者说,我想让她的最后一口气吐到我的嘴里。我向她扑过去。她已经死了。

我从神甫的应答以及他俩会意的表示,明白了关于躯体的复活曾经是他俩之间所争执的重要问题中的一个。我还发现,我正开始重视起朱丽的宗教信仰来,觉得她的这种信仰颇接近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