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 烟 - 读趣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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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他们走进巴敦一座高级旅馆,求见拉特米洛娃将军夫人。门卫起初询问了他们的姓名,然后立刻回答,“die Frau Fürstin ist zu Hause”,然后亲自把他们领到楼上,亲自敲了房门,并且通报了他们的到来。“Die Frau Fürstin”立刻接待了他们,她独自在家:她的丈夫到卡尔斯鲁厄去谒见一个过路的、“有权有势”的显要人物去了。

波图金和李特维诺夫跨进房门的时候,伊琳娜正坐在一张不大的圆桌旁,在十字布上绣花。她急忙把刺绣搁在一旁,推开小圆桌,站了起来,满脸露出一种真诚的喜悦。她穿着一件晨衣,纽扣一直扣到领子,双肩和两臂的美丽的线条透过轻纱隐隐可见,一根随意编成的发辫松散着低垂在纤细的颈上。伊琳娜飞快地瞟了波图金一眼,悄声道了一句“merci”,然后向李特维诺夫伸出手去,客气地责备他的健忘。“还算是老朋友呢。”她又说了一句。

李特维诺夫开始表示歉意。“C'est bien,c'est bien.”她急忙低声说,而且亲切地硬把他的帽子拿过去,让他坐下。波图金也坐了下来,但是立刻又站了起来,说是他有一件急事要办,午饭后再来,然后向他们一一鞠躬告别。伊琳娜又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对他亲切地点点头,但是没有挽留他。他的身影刚刚消逝在门帘后面,她就以迫不可耐的敏捷转向李特维诺夫。

“谢什么?”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用柔和而清脆的声音说着俄语,“现在就剩我们俩了,我可以对您说,我们的重逢使我非常高兴,因为它……它使我有可能……(伊琳娜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脸)请求您的宽恕。”

“我真诚地为您的幸福而高兴,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我全心全意地祝贺您一切顺利……”

“起初是不能去;后来,我出嫁的时候……”

“这就不关您的事啰。”

“在我置身的荣华富贵之中,正如您刚才所说的。正是这样,是的,我一直注意着您。关于这个荣华富贵的圈子,过一会儿我还要跟您谈。现在您应当讲,多多地讲,长长地讲,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啊,这有多么妙啊!”伊琳娜补充说,快乐地坐在安乐椅上,整理整理衣服,“好了,请开始吧。”

“照您说,波图金也跟那位……”

“那您的弟弟妹妹们呢?”

李特维诺夫忽然沉思起来……他一直凝视着她,但是他的思绪已飞得很远……伊琳娜发觉了。

“他俩都健在。”

李特维诺夫又感到非常惊讶。

伊琳娜把两只手抬到面前,转动着手指上的结婚戒指。

“您和这位波图金先生早已相识?”他问。

“不仅仅是流水,不仅仅是流水!”她带着一种异常痛苦的表情再三地说,“所以我才想听您说说。”

“可是您仍旧没有对我说,您已经宽恕了我。”伊琳娜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也好;我都替他们安排了。”

她大声说:“这可真是太好了。现在我的良心熨帖了,我能够来满足我的好奇心……”

“回忆这些往事都会使我非常难受,”伊琳娜打断了他的话,“艾莉莎是我在学校里的好朋友,后来,在彼得堡au chateau,我们又不断见面。她把自己的全部秘密告诉了我:她非常不幸,受了很多苦。波图金在这件事上表现得非常好,像个真正的骑士!他做了自我牺牲。我到那个时候才真器重他!不过我们又离题了。我在等着听您的故事呢,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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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恕什么?……您自己明白,”她低低地说,稍稍扭过脸去,“我对不起您,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虽说,当然啰,这是我命中注定(李特维诺夫回忆起她那封信),而且我也并不后悔……再说,无论如何,也已经太晚了。但是,自从突然与您相见,我对自己说,我们一定要做朋友,一定要……如果这做不到,我一定会非常痛苦……为了做到这一点,我觉得必须跟您解释清楚,再不要拖延,一次彻底解决,以后好不再有任何……gêne,没有任何不自然,一次彻底解决。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您应当对我说,您原谅我了,否则我会认为您……de la rancune。Voilà!从我这方面来说,也许,这是过分的奢望,因为您,显然早就把这一切抛到脑后了。但是不管怎么样,请告诉我,您已经宽恕了我。”

“据说,您要结婚了?”

李特维诺夫的心不由得震动了。像这样迅速的突袭,是他事先没有料到的。他没有料到她竟会自己重提旧事。

“不再记旧恶?”

李特维诺夫站起身来,跟这位体面的将军相互鞠躬行礼。伊琳娜却不慌不忙地把双手从脸上放下,冷冷地瞅了瞅自己的丈夫,用法语轻声说:“啊!您已经回来了!现在几点了?”

李特维诺夫不自然地冷冷一笑,伊琳娜却只是耸耸肩膀。

李特维诺夫并没有说完,内心不断增长的窘迫不安引起的不快之感使他沉默下来。这一次伊琳娜却什么也没说,不再要求他继续讲下去,只是把手掌捂着双眼,仿佛是疲倦了,缓慢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李特维诺夫等了一会儿,想到自己的拜访已经延续了两个多小时,正想伸手去拿帽子,突然隔壁房间响起一阵精制漆皮马靴的迅速的吱轧声,紧接着飘来一股贵族近卫军特有的香风,瓦列里昂·符拉基米洛维奇·拉特米洛夫走了进来。

“第四个年头了。”

“那么说,您的父母亲……其实,我还没有问您他们的情况。他们……”

“我的故事可一点也不会使您感兴趣,伊琳娜·巴甫洛芙娜。”

“请别这么说,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赶紧说道,“您这样道歉,请求宽恕,多么难为情啊……事情过去了,早已烟消云散了,我奇怪的只是,您置身在荣华富贵之中,居然还能保存对您青年时代的一个没有出息的同伴的记忆……”

“啊!”李特维诺夫皱起眉头,瞟了伊琳娜一眼,“其实,伊琳娜·巴甫洛芙娜,应该讲的不是我,而是您,只要不是……”

“而且,我,真的,真不知道我究竟从何说起。”

“回忆一下吧,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我们有十年不见了,整整的十年。从那时起,多少年华似流水般逝去!”

“我们还会跟您见面的,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而且我希望很快再见面,”她说着法语,轻蔑地打断了丈夫的话,“可是现在我该去梳妆了。这位老公爵夫人和她那些没完没了的parties de plaisir真叫人难以忍受,除了叫人厌烦,什么也没有。”

“那一束花,放在我房里的那一束花。”

“您一直注意着我,您……在那儿……在彼得堡?”

“在开始谈之前,我应当先谢谢您。”李特维诺夫说。

“您瞧,不是对您说过了,一直注意着您呢。”

伊琳娜朝他伸出双手。李特维诺夫把它们紧紧地握住,没有立刻松开……这温柔的接触在他心头暗暗激起一种长期以来未曾有过的感情。伊琳娜又一次直直地瞧着他,但这一次她已是笑吟吟的……而他也第一次径直而专注地端详着她……他重新认出了这曾经对他是万般亲切的面貌,这双有着长睫毛的深邃的眼睛,这颊上的一颗小痣,额发上特别的波纹,还有这爱娇而有趣地撇着嘴唇,微微动一动双眉的习惯!啊,这一切,这一切他全认出来了……但她现在比从前更美了!这个年轻女性的身体是多么美,多么有魅力!娇艳光洁的面庞上不施脂粉,不染铅华,没有任何虚饰……是啊,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美人!

“没有。”她干巴巴地回答。

伊琳娜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李特维诺夫发现她的眼里闪着泪花……是的,真的是泪水。

“有什么可……宽恕……”他含糊地低声说道。

“仍旧住在莫斯科?”

伊琳娜赶快站了起来。

“跟他很熟?”

李特维诺夫低下了头,开始……开始概括地对伊琳娜讲讲自己简单的经历,但是有点前后不相连贯。他常常停下来,询问地看看伊琳娜,好像说,够了吗?但她坚持要他讲下去,把头发向耳后一撩,两肘支在扶手上,仿佛在全神贯注地去捕捉每一个字。若是有人从旁看见她,注视她脸上的神情,一定以为她根本不在听李特维诺夫对她说些什么,径自在沉思默想……她看的并不是李特维诺夫,尽管由于她执拗的注视他感到不安,而且脸红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整个生活,是另一种,不是他的,而是她自己的生活。

“我记得的唯有您曾给予我的那最美好的时刻。”

伊琳娜脸红了。

“是的,是的……我一定要知道,这些时候以来,您做了些什么,您有什么计划,我什么都想知道,怎么样,做什么和什么时候……一切的一切。您必须对我说真话,我可以预先告诉您,我过去一直注意着您……只要条件允许……”

伊琳娜盯着瞧他,似乎想弄清楚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当然见到了。他要我向你致意。”

“这使您奇怪?”伊琳娜轻声说道。

“告诉您,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在等待……等待您讲话……噢,这个波图金可真是个聪明人,他居然把您请来了!”

“这使我感动,”李特维诺夫应声说,“因为我无论如何不能设想……”

“怎么?”

“您一个人去吧,我头痛。”

“既然我不说您也知道,何必还要我对您讲呢?”李特维诺夫轻轻地说。

李特维诺夫沉默了一会儿。

“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您在社交界的地位太显著了,不可能不引起议论……特别在我住的外省,什么样的流言蜚语都信以为真。”

拉特米洛夫将军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鼻子里轻轻一笑,像是表示对轻率的妇人之见的容忍。好心肠的成年人正是用这种笑来对答孩子们轻率的行为。

“连这您也知道?”

“什么花束?我一点也不知道。”

“可是公爵夫人……”

“您早就结婚了?”

“咦,你怎么还不换衣服?”他问。

“快四点了,ma chère amie,可你还没换好衣服——公爵夫人该等我们了。”将军回答,然后,朝李特维诺夫那边优雅地弯了弯勒得紧紧的身体,声音里带着他特有的近乎娇气的戏谑,又说了一句:“显然是这位贵客使你忘了时间。”

“什么?我不拒绝,”她终于轻声说道,“等有机会……嗯……不过您先说……因为,您瞧,我虽然一直注意着您的行踪,但是几乎一点也不知道您的情况。关于我……嗯,关于我的情况您一定听说不少了。对吧?您听说了吧,说呀?”

“真的吗?”

李特维诺夫注意地听起来。

“这就太好了,”将军接着说,客气地咧嘴一笑,“其实到巴敦来不一定是为了治疗;不过此地的水最有功效,je veux dire efficaces;譬如说,如果有人跟我一样患有神经性咳嗽……”

“那么在您结婚以前,一直住在那个,他叫什么名字,哦,列辛巴赫伯爵家里?”

“这怎么回事?您不是去过克里米亚,当过非常后备军吗?”

“那您相信这些流言蜚语吗?这是哪一种类型的呢?”

“不是……”她终于悄声说。

拉特米洛夫回到房间里。

“仍旧在莫斯科。”

“您对我什么都说了,”她悄声说道,“可是隐瞒了最主要的。”

“您指什么?”

“是您自己要我去看他的,”将军不高兴地讲,然后转向李特维诺夫,用俄语问他,“您饮用巴敦的矿泉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