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航标 - 源氏物语 - 读趣百科

十四 航标

上皇的封赠是二千户。

且说藤壶皇后的哥哥兵部卿亲王费尽心计教养女儿,巴望她早日入宫。但因源氏内大臣与他有隙,迄未如愿。藤壶皇后设法调解,煞费苦心。权中纳言的女儿现已成为弘徽殿女御,她的祖父太政大臣把她当作女儿一般爱护。冷泉帝也把这女御当作最亲昵的游伴。藤壶皇后想道:“兵部卿亲王的女儿与冷泉帝年龄相仿佛,将来即使入宫,也不过是多了个弄玩偶的游伴而已。能有一个年纪稍长的人来照管宫闱,真乃可喜之事。”她这么想,就把此意告知冷泉帝。源氏内大臣对冷泉帝关怀无微不至:辅相朝廷政治,自不必说,连冷泉帝朝夕起居种种细事,也都用心照顾。藤壶皇后睹此情状,甚是放心。她近来体弱多病,即使入宫,亦难于安心照料皇上。故物色一年纪稍长的女御随侍御侧,确是必不可少之事。

这人便把源氏公子的意思告诉了宣旨的女儿。宣旨的女儿年纪还轻,是个无心无思的人。她住在一所终朝无人顾问的陋屋里,经年度送孤苦寂寥的生涯。她听了这话,并不仔细考虑自己的前程,只觉得源氏公子的事情总是好的,便一口答应了。源氏公子半为可怜这个女子的身世,便决定打发她赴明石浦。他想看看这个人,便找个机会,非常秘密地前去访问她。这女子虽然已经答应,却不知将来如何,心中不免烦乱。但念公子一片好意,便放怀一切,言道:“但凭尊意差遣。”这一天正是黄道吉日,便赶紧准备出发。公子对她说:“我派你远赴他乡,你或许怨我太忍心吧。然而其中自有重大原由,将来你自知道。而且这地方我也去过,曾在那里度送长年的沉寂生涯。请你以我为前例,暂时忍耐一下。”便把明石浦上的情况详细告诉她。

源氏内大臣只有正夫人葵姬所生一个儿子夕雾,长得比别人特别俊美,特许在御前和东宫上殿

还有一个人不可忘记说了:那明石姬怀孕在身,不知近况如何?源氏公子时时挂念在心。只因回京以来,公私两忙,以致不克随时问讯。到了三月初头,推算起来已届产期。公子心中悄悄地怜爱她,便派个使者前去探问。使者立刻回来,报道:“已于三月十六日分娩,产一女婴,大小平安。”源氏公子初次生女,觉得甚可珍爱,因而更加重视明石姬了。他觉得后悔:为什么不迎接她到京中来做产呢?以前有个算命先生断定:“当生子女三人,其中必兼有天子与皇后。最低者太政大臣,亦位极人臣。” 又说:“夫人中身分最低者,产的是女孩。”现在这句话已经应验了。以前有许多极高明的相面先生,异口同声地说:“源氏公子必然身登上位,统治天下。”这几年来只因时运不济,这句话似乎落了空。但此次冷泉帝即位,源氏公子宿愿以偿,心中欢喜。他自身呢,原是与帝位无缘的,决不作此妄想。以前桐壶父皇在许多皇子中特别偏爱他,却又把他降为臣下,回想父皇这点用心,可知自己没有登帝位的宿缘。但他暗自寻思:此次冷泉帝即位,外人虽然不知真相,相面先生那句话却证实了。——他仔细思量未来种种情况之后,确信“此次明石浦之行,定是住吉明神的引导。那明石姬一定有生育皇后的宿缘,所以她那乖僻的父亲胆敢向我高攀身分不称的姻亲。如此说来,这个身分高贵的皇后,教她诞生在这穷乡僻壤,实在委屈了她,亵渎了她!目前暂且让她住在那里,将来一定迎她入京。”想定之后,立刻派人催促修筑东院的人从速竣工。

“惜别何妨当口实,

宣旨这个女儿,以前曾经在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见过几次。但此次重见,觉得她消瘦得多了。那住宅也荒芜不堪,只是广大还似旧时。庭中古木参天,阴气逼人,不知她在这里如何过日子的。然而这个人的模样很可爱,花信年华,桃李芳姿,使源氏公子看了难于舍弃。便同她说笑:“我舍不得你远行,很想接你到我那里去,不知你意下如何?”这女子想道:“若得在这个人身边侍候,我这不幸之身也有福了。”她默默地仰望源氏公子。公子便赠诗道:

“往日交情虽泛泛,

且说朱雀帝自从让位以后,身心安逸,每逢春秋佳节,必有管弦之乐,生涯甚是风雅悠闲。以前的女御与更衣,照旧伺候他。其中皇太子的母亲承香殿女御,以前并不承宠,反被尚侍胧月夜所压倒。现在儿子立了太子,她就走了红运,迥非昔比了。她不与众女御共处,却陪伴皇太子住在别殿。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依旧是淑景舍,即桐壶院。皇太子则住在梨壶院。两院相邻,往来甚便,万事可以互相通问。因此源氏内大臣自然而然地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者。

对她言道:“现有朱雀院意欲接纳前斋宫一事,教我难于处理。她母亲为人端庄自重、用心深远。只因我任情妄为,薄悻名传,害得她忧愁苦恼,抱恨长终。思想起来,真乃后悔莫及!在世期间,我终于不曾解除她心头之恨。而弥留之际,犹蒙以女儿之事相托。可知她毕竟信任于我,故肯以心事相告,这真教我不胜感激!即使是萍水之人,设有不幸,我也不忍弃置不顾,何况是她呢!故我必须尽忠竭力,使她虽在九泉之下,亦能恕我之罪。因念今上虽己长成,年事毕竟尚幼,若有一年龄稍长而略解事理之女御随身伺候,岂不甚好?此计是否有当,尚请母后尊裁。” 藤壶皇后答道:“你这计划甚好。拒绝朱雀院的要求,固然委屈了他,又很对他不起。然而不妨以亡母遗言为由,只当不知道朱雀院之事,径将前斋宫送入宫中。朱雀院现在专心于诵经礼佛,对此等事已不甚执着,即使闻知此事,想亦不致深怪。”源氏内大臣说:“那么,对外就说您母后要她入宫参加女御之列,我只作从旁赞助就是了。我左思右想之后,现在只是把愚见尽情禀告而已。但不知世人对此有何评议,却甚担心呢。”他心中想: “我只作不知,再过几天,先迎接她到二条院去,然后送她入宫吧。”

哪得通情素,为君舍此身?”

“答谢神恩还愿毕,

回思往事感伤多。”

“青衫常湿透,犹似旅中情。

源氏公子告辞住吉神社后,到处逍遥游览。他在难波浦举行祓禊,在七濑举行的特别庄严隆重。他眺望难波的堀江一带,不知不觉地吟诵古歌:“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流露了对明石姬思念的心事。近在车旁的惟光听了吟诵,立刻会意,便从怀中取出旅中备用的短管毛笔来,于停车时呈上。源氏公子接了笔,心念这惟光真机灵,使在一张便条纸上写道:

“爱侣如烟缕,方向尽相同。

“我身无足道,万事不随心。

紫姬的异母姐妹。

“可惜名花生涧底,

把诗附在她在田蓑岛上祓禊时当作供品用的布条上,交使者复呈公子。

明石姬等候源氏公子走后,次日适逢吉日,便赴住吉神社奉献供品。这才完成了与她身分相称的祈愿。然而此行反而增加了她的哀思,此后朝朝暮暮愁叹自身的不幸。有一天,算来是公子抵京后不多天,就有一个使者来到明石浦,带来公子的信,言最近即将迎接明石姬入京。明石姬想道:“这确是一片诚意,他对我也很重视了。然而使不得吧,我离去此浦,到了京中,如果环境不佳,弄得进退两难,这便怎么办呢?”她颇有顾虑。明石道人也觉得把女儿和外孙女放走很可担心。但倘让她们埋没在这乡间,又觉得比未识源氏公子以前更加辛酸了。父女二人顾虑重重,结果托使者上复公子:入京之事一时未能决定。

源氏公子做梦也不曾想到明石姬也来了。这一晚通宵飨宴歌舞,举行种种仪式,以取悦神心。其隆重超过了以前所许的愿。神前奏乐规模盛大,直至天明。惟光等以前曾共患难之人,深深地感谢神明的恩德。源氏公子偶尔外出,惟光便上前求见,献奉诗篇:

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

她吟时脉脉含情,娇羞无限。源氏公子想道:“世间女子个个可爱,教我难于舍弃。这便苦死我也!”答道:

源氏公子正有同感,便答诗道:

源氏公子接得回信,反复阅读,然后长叹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可怜呵!”紫姬回头向他瞟了一眼,也自言自语地低声唱起古歌来:“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耽入沉思。源氏公子恨恨他说:“你的误解真太深了。我说可怜,也只是顺口说出的。我回想那地方的情状时,往往觉得旧事难忘,就不免自言自语。你却句句都听在心里。”他仅将明石姬来信的封面给紫姬一看。紫姬看见笔迹非常优美,为贵族女子所不及,心中不免惭愧,妒恨地想道:“原来如此呵!怪不得……”

窃疑香闺里,夜夜月光来。

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过去几年来并不同情于源氏公子流放之苦,而一味趋炎附势,因此现在源氏内大臣对他不快,依旧交情不睦。他对世间一般人普施恩惠,无求不应。只有对于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情。藤壶皇后可怜这哥哥,认为此乃一大憾事。此时天下大权,平分为二,由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协力同心,随意管领。

“泪如雨雪身如梦,

我今身在京都,神往明石。长此离居,令人难堪。务望早作决心,来此相聚。此间万事妥善,一切无须顾虑。”明石道人照例喜极而泣。际此时机,感激太甚,难怪他要哭的。他家里也正在庆祝五十朝,排场十分体面。倘没有京中使者看到,便似衣锦夜行,太可惜了。

源氏内大臣的车子远远地来了。明石姬一见,更加伤心,竟不能抬起眼来眺望这意中人的面影。朱雀帝依照河原左大臣的先例,特赐源氏内大臣随身童子一队。这十个童子装束非常华丽,发作童装,左右耳旁结成两环。结发的紫色带子浓淡配合,非常优美。身材一样高低,相貌都很漂亮,姿态十分可爱。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由大队人员簇拥而来,随马的童子个个一样打扮,服装显然与众不同。明石姬看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想起自己的女儿藐不足数,不胜悲伤。便向着住吉神社合掌礼拜,为女儿祝福。

光阴迅逝,岁月空度,六条宫邸内日渐冷落萧条,众侍女也逐渐散去了。加之这地方是偏近东郊的京极一带,各处山寺的晚钟都可听见。前斋宫住在这里,每闻钟声,时常嘤嘤啜泣。同样是母女关系,而这前斋宫对母亲特别亲热:母亲在世之日,她几乎片刻不离膝下,两人相依为命。斋宫带母亲同行,是史无前例的,但她不顾破例,与母亲同赴伊势,惟有此次母亲独赴冥途,她终于不能追随!因此日夜悲伤,泪眼始终不干。假手侍女而向前斋宫求爱的人,或贵或贱,不计其数。源氏内大臣告诫乳母等人:“你等切不可自作主张,做出有失体统的事情来!”竟是为父母的口吻。乳母等都畏敬派氏内大臣的尊严,互相警戒:不可教内大臣听到不快之事。她们便绝不染指牵丝引线之事。

“朝朝祝福长生女,

暗指汉高祖时的商山四皓。

同车共访意中人。”

时代改换,万象更新,繁华热闹之事甚多。源氏权大纳言升任了内大臣。这是因为左右大臣人数规定,目前没有空位,所以用内大臣的名称,作为额外的大臣。源氏内大臣应当兼任摄政,但他说:“此乃繁重之职,我实不能胜任。”要把摄政之职让给早已告退的左大臣,即他的岳父。左大臣不肯接受,他说:“我本因病告退,况今年老力衰,未能受此重任。”然而朝中百官和世间臣民都认为外国亦有此例:每当时势变易,世乱未定之时,即使是遁迹深山、不问政治之人,一旦天下太平,亦必不耻白发高龄,毅然出山从政。此等人正是可尊敬的圣贤。左大臣昔曾因病告退,但今时移势迁,恢复旧职,有何不可?且在日本,亦有此例。左大臣不便坚辞,便当了太政大臣,此时高龄六十三岁。他昔年为了时局不利而去官辞职,笼闭在家,今日又恢复了荣华富贵。他家诸公子以前沉沦宦海,今日也都升官晋爵了。特别是宰相中将升任了权中纳言。他的正夫人——已故右大臣家的四女公子——所生的女儿,年方十二,准备送她入宫当新帝的女御,故尔备加珍爱。他的儿子,即以前在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的红梅,也已行过冠礼。真可谓万事如意称心了。此外他的许多如夫人接连地生育,子女成群,家庭热闹非常。源氏内大臣看了不胜羡慕。

摄津国的国守来迎接了,其招待之隆重,远非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可比。明石姬颇感困窘:如果照旧去参拜,则我这微贱之身所献菲薄供品,毫不足数,一定不入神明之目;如果就此折回,则又不成体统。考虑之下,今天还不如先在难波浦停泊,至少举行一下祓禊也好。便命将船开向难波浦。

感谢神恩永不忘。

不然荒邸里,哪得见清光?”

我独先消散,似梦一场空。”

为使公卿的儿子自幼学会宫中规矩,特许其上殿服务。

戏言她另有情夫。

明石姬望见源氏公子等并马而过,心中悲伤。正在此时,忽接来书。虽然寥寥数语,亦觉甚可喜慰,感激之余,流下泪来。便答诗云:

那乳母看见明石姬为人亲切可爱,就做了她的话伴,忘却了一切尘劳,在宅内欢笑度日。此前明石道人也曾托人物色了几个身分不低于这乳母的女人来使唤。然而她们都是年事衰老的旧宫人,或者意欲入山为尼而偶尔来此者。这京中来的乳母比较起她们来,人品优越得多了。她把世间珍奇的传说轶话讲给她们听,又从女子的见解,描摹源氏内大臣人品之优越,以及世人对他崇敬之真诚。明石姬听了,便觉她能替他产下这个名贵的种子,自身也很可骄做。与明石姬一同看了源氏公子的来信,乳母心中想道:“天呵!她倒交了这意想不到的好运道,吃苦的只是我这一身!”后来看见信中写着“乳母近况如何”等殷勤挂念的话,自己也觉得万分欣慰。明石姬的回信中有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