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柏木 - 源氏物语 - 读趣百科

三十五 柏木

“身经火化烟长在,

真痛心啊!”三公主置之不答,把身子俯伏下来。源氏以为这不答也难怪,不再穷诘。他推测:“她此时不知作何感想。虽然不是富有情感的人,但总不能漠然无动于衷吧。”便觉此人十分可怜。

“庭前樱一树,半面已枯斜。

到了三月里,天色晴朗,小公子薰君诞生已五十天,要举行庆祝了。这小公子长得粉妆玉琢,娇美可爱,而且非常肥硕,好象不止五十天似的,那小口儿已想牙牙学语了。源氏来到三公主房中,说道:“你心情快适了么?唉!你这模样真教人看了失望啊!如果你同从前一样打扮,我看见你恢复了健康,多么欢喜啊!你舍弃了我而出家,使我很伤心呢!”他淌着眼泪诉说苦情。他每天来看望一次,对三公主的关怀反比从前殷勤了。

“我已成灰烬,烟消入暮天。

产后第五日,秋好皇后造使致送贺仪。内有赠与产母的食物,又有赏赐侍女的物品,按各人身分而有等差。一切都照宫廷制度,非常体面。计有粥和糯米饭五十客,各处举办飨宴,六条院的家臣、下役,上下一切人等,无不拜受丰厚的惠赐。皇后殿前的官员,自大夫以下,全都来到。冷泉院的殿上人也来参贺。产后第七日,皇上也照宫廷制度遣使致送贺仪。前太政大臣谊属至戚,本应特别隆重道喜,但因此时柏木病重,万事无心,只送了普通的贺仪。诸亲王及公卿前来祝贺者甚多。外表看来,此次贺仪之丰盛世无其匹,然而源氏心怀隐痛,并不甚喜,因此不曾举行管弦之会。

君身经火化,我苦似熬煎。

心被情迷爱永存。

花发与花落,不知在哪边。”

我不会比你后死吧!”只此寥寥数语。柏木看了又是怜惜,又是感谢。说道:“呜呼!惟有这‘两烟’一语,是我此生之宝贵遗念。我这一生真虚幻啊!”他哭得更加厉害了。便躺卧在席上写回信,时时搁笔休息,语句断断续续,文字奇奇怪怪,有似鸟的足迹:

暗指对柏木。

叫她眺望他火葬之烟。

夕雾大将常常深切关怀柏木的病,闻知他升了官,连忙来访问。前来道喜的,他是第一个呢。柏木所居的厢屋,门前停了许多车马,随从人等非常嘈杂。柏木自今年以来,几乎完全不能起床了。病中衣冠不整,未便接见高官贵客。心里很想和夕雾会面,无奈体力十分衰弱,思之不胜伤心。便命人传言:“还是请阁下进里面坐吧。室中零乱不堪,想必能蒙恕罪。”叫祈祷僧暂时退避,在枕畔设席,请夕雾进来。柏木和夕雾从小亲睦,两心毫无隔阂,如今面临死别,其悲伤眷恋之情,实不亚于嫡亲兄弟。夕雾以为今日有升官之喜,他的心情应该愉快了,如今睹此情状,心中不胜惋惜,便觉意兴索然,对他说道:“你的病怎么重到这个地步!今日大喜临门,我以为你一定好些了呢。”便撩开帷屏来看他。柏木答道;“真不幸啊!你看,我已经不复是从前的我了。”他头戴一顶乌帽子,上半身略微抬起,然而样子十分痛苦。他穿着好几重质料柔软可爱的白色衣服,盖着被躺在那里。室中陈设非常雅洁,熏香之气扑鼻。这住处非常舒服,虽然随便布置,却很富有趣致。大凡患重病的人,总是须发蓬松、肮脏不堪的。但柏木虽然瘦得厉害,肤色反而更白,神情反而更美了。

几个乳母都是出身高贵、容姿秀美的人,一齐在照管小公子。源氏召唤她们前来,叮嘱她们应该如何照管。他说:“唉!我已余命无多。这晚生儿定然会长大成人吧。”便抱了他。但见小公子无思无虑地笑着,长得又胖又白,相貌极美。源氏隐约回忆夕雾幼时模样,觉得相貌和他不象。明石女御所生皇子,出于皇家血统,气品自是高贵,但并不特别清秀。这个薰君的相貌,却是高贵而又艳丽,目光清炯,常带笑容。源氏觉得非常可爱。但恐是心有成见之故吧,觉得他非常肖似柏木。现在还只初生,目光已经稳定,神色迥异常人,真乃十全十美的相貌。三公主没有分明看出他肖似柏木,别人更是全不注意,只有源氏一人在心中慨叹:“可怜啊!柏木的命运何其悲惨啊!”由此推想人世无常之恸,不知不觉地淌下泪来。但念今日应该忌避不祥,便揩揩眼泪,吟诵白居易“五十八翁方有后,静思堪喜亦堪嗟”之诗。源氏比五十八还少十岁,然而心情上已有迟暮之感,不胜悲伤。他很想教训这小公子:“慎勿顽愚似汝爷!”他想:“侍女之中定有知道此事内情之人,她们还以为我不知道,把我看作白痴呢。” 心中便觉不快。但他又想:“我被看作白痴,咎由自取。我和公主两方比较起来,公主受人奚落更是难受呢。”心中虽如此想,脸上并不表露。小公子天真烂漫地嘻笑,牙牙学语,那眼梢口角异常美丽。不知内情的人也许不会注意,但在源氏看来毕竟非常肖似柏木。他想:“柏木的双亲定在悲叹他没有儿子吧。岂知他有这个无人知道的罪恶儿子隐藏在这里,无法教祖父母知道呢。这个气度高傲而思虑圆熟的人,由于自心一念之差而毁灭了他的身体!”他觉得柏木很可怜,便消除了对他憎恨之心,为他流下同情之泪。

指其妻落叶公主。

伊豫国所产的竹帘。

此言太无礼了,如此存心,何其浅薄耶!”夕雾觉得诚然,付之一笑。后来听见老夫人正在膝行而出,便整整衣冠,与她相见。老夫人开言道:“恐是在这辛酸的世间忧伤地度送日月之故吧,心情异常苦闷,生涯茫然如梦。屡次劳驾慰问,实在不胜感谢,只得强起迎候。”看她的神情非常痛苦。夕雾答道:“忧伤是难怪的,然而只管忧伤,也是枉然。世间万事,皆前生注定,忧伤毕竟也有限度。”他用这话安慰她,心中想道:“尝闻人言,这位公主性情十分优雅。如今惨遭不幸,生受世人讥笑,定然异常悲伤。”情不自禁,便热心地探询公主的近况。又想:“这位公主的相貌虽然不是十全其美,但是只要不是十分面目可憎,难道可以凭外貌印象而嫌恶她、或者另外迷醉于荒谬的恋情么?这样做实在是可耻的。归根到底,一个人只有性情是最重要的。”便又对老夫人说道:“今后但愿将小生当作故友一样看待,请勿见外为幸。”这话虽然不曾有意表示求爱,却已恳切地吐露他的心事了。夕雾身穿常礼服,姿态异常鲜丽,长身玉立,相貌堂堂。众侍女悄悄地议论:“他父亲万般和蔼可亲,其气品之高雅与态度之温柔,无人可与并比。这位公子则雄赳赳地,气宇轩昂,令人一见便会惊叹:‘啊,好漂亮!’这相貌真是与众不同。”接着又说:“素性让他就在这里进进出出吧。”

但得良时至,依然开好花。”

你总得对我说一句可怜的话呀!让我的心安静下来,使我失迷在自己所造成的暗路上,也可看到一线光明。”对于小侍从,他也毫无顾忌地写了一封缠绵悱恻的信去,要求她再来与他会面一次。小侍从的姨母是柏木的乳母,因此自幼常在他家进出,和柏木一向熟识。虽然为了此次不法之事而痛恨他,但闻知他即将命终,也不胜悲伤,啼啼哭哭地对三公主说:“这封信公主总得答复,这真是最后一次了。”三公主答道:“我也命在旦夕了!人之将死,固然可怜,但我已是惊弓之鸟,不敢再作这种事情了。”她决不肯写回信。这并非她主意坚定之故,恐是她所羞见的那个人脸色常常难看,使她十分害怕耳。然而小侍从已经准备笔砚,定要她写,她只得勉勉强强地写了。小侍从就拿了信.趁夜间无人注目之时,悄悄地走进柏木邸内。

每逢夕暮时分,请你留意眺望天空。我已成为亡魂,旁人不会怪你,你可安心眺望。虽已徒然无益,仍望你永远爱我!”杂乱无章地写完了信,觉得心情更加恶劣了。便对小侍从说:“罢了!不可过分夜深,你早些儿回去,把我已将临终的情况告诉她吧。我今死去,世人还要讶怪我缘何而死,真教我死后也很痛苦。我前世不知作了什么恶孽,以致今生有这等痛心之事。”他一面哭泣,一面膝行而去,回到病榻上。小侍从回想柏术从前和她相见,总是久坐长谈,或竟杂以戏言,絮絮聒聒地无有尽期。然而此次说话很少。她觉得可怜,不忍立刻回去。柏木的乳母也把柏木的病状说给小侍从听,两人都哭得很悲伤。大臣愁苦得更厉害,说道:“这几天已经稍稍好转,何以今天又如此衰弱了?”他非常担心。柏木答道:“哪里会好转!总归是没有希望了!”说着,自己也哭起来。

庭前枝叶岂容攀!

“岩下青松谁种植?

柏木比夕雾年长五六岁,然而还是翩翩少年,姿态娇艳可爱。夕雾则威严堂皇,有男子气概,不过相貌也很柔嫩清秀,远胜常人。众青年侍女目送夕雾出门,哀情也稍稍忘怀了。夕雾看见庭前一树樱花开得非常美丽,想起“今岁应开墨色花”的古歌。觉得此诗不祥,便信口吟唱另一首古歌:“年年春至群花放,能否看花命听天。”接着便赋诗云:

见《古今和歌集》。

本回写源氏四十八岁正月至同年秋季之事。

他靠在枕上说话的模样,实在非常衰弱,仿佛即将断气似的。夕雾不胜惋惜,对他说道;“你生了很久的病,倒不见得那么瘦呢。神情反而比往常秀美了。”口上如此说,手却在擦眼泪。又对他说:“我和你不是曾有‘但愿同日死’的誓约么?这实在使我太伤心了!我连你何故患此重病的原因也不知道呢。象我这样亲昵的人,怎么能放心呢!”柏木答道:“这病怎么重起来,我自己也不觉得。痛苦在什么地方,也说不出来。我总以为不会忽然变坏,想不到日复一日,弄得如此衰弱,如今元气也丧失了。我这死不足惜之身,能够延命至今,全靠种种祈祷和誓愿的法力吧。然而迟迟不死,反而使我痛苦,如今但愿早点死去。虽然如此,我在这世间难于抛舍之事,实在很多啊!事亲不能尽其天年,最可伤心;事君也是半途而废,罪愆良多。而回顾自身,不能扬名立业,抱恨而死,尤觉可悲。此种世人共有的恨事,姑置不谈。但我心中另有一种痛苦,在这大限将临之时,本来不必泄露于人,然而到底难于隐忍,总想向人诉说。我有许多兄弟,但因种种关系,即使对他们隐约谈起,也不相宜,只可向你诉说:我对六条院大人,稍有得罪之处,数月以来,中心耿耿,惶恐异常。但此事实在非出本意,伤心之极,自觉将成疾病。正在此际,忽蒙大人宣召,遂于朱雀院庆寿音乐预演之日,赴六条院叩见。观其眼色,显然对我未能恕罪。从此愈觉人世忧患甚多,生涯全无意趣,心中骚乱之极,便弄得如此狼狈。我固微不足数,我对大人自幼忠诚信赖,此次之事,恐是听信谗言之故。我今死去,只有此恨长存于世,当然又是我后世安乐的障碍。但愿你在得便之时,禀告六条院大人,善为辩解。我死之后,若蒙大人恕罪,我就感恩不尽了。”他越说下去,样子越是痛苦,夕雾看了非常难过。他心中已经猜到那一件事,然而未能确实察知详情。便答道:“你何必如此多心啊!家父并没有怪怨你呢。他闻得你的病如此沉重,非常吃惊,悲叹不已,常在替你惋惜。你既然有了这样的心事,为什么一直闷在肚里,不告诉我呢?倘告诉了我,我也可奔走斡旋,使双方谅解。但时至今日,悔之晚矣!”他不胜悲戚,恨不得教时光倒流。柏木说道:“我病势略见好转之时,原想和你谈谈。但我自己万万想不到病势会如此迅速恶化,迁延至今,实在太糊涂了。你切不可将此事告诉别人!如有适当机会,务请善为说辞,向六条院大人辩解。一条院那位公主,亦请随时照拂。朱雀院闻我死去,必然替公主伤心,全靠你善为劝慰了。”柏木还有许多话想说,然而身心已经十分疲乏,难以支持,只得向夕雾挥一挥手,说道:“请你回去吧!”祈祷僧等便走进来作法,母夫人和父大臣也进来了,众侍女奔走喧嚣,夕雾只得啼啼哭哭地出去了。

五十日诞辰,例行献饼仪式。但母夫人已经改了尼装,这仪式应该如何办法呢?众侍女正在踌躇不决,源氏来了。他说:“ 这又何妨呢!倘是个女孩,则当尼姑的母亲来参与庆典,嫌不吉利;男孩有什么呢!”便在南面设一小小座位,给小公子坐了,向他献饼。乳母打扮得花枝招展,奉献的礼品种类繁多,盛饼饵的笼子、盛食品的盒子,装璜都极美观,帘内帘外都摆满。众人不知道内情,兴致十足地布置着。源氏看了只觉得伤心,又甚可耻。三公主也起来了。她的头发末端很密,扩展在两旁。她觉得不舒服,用手从额上掠开去。此时源氏撩起帷屏,走进来了。三公主怕难为情,转向一旁。她的身子比产前更加瘦小了。那头发因为可惜,那天落发时留得很长,所以后面是否剪落,不大看得清楚。她穿着一件袖口上和据上层层重叠的淡墨色衬衣,外加一件带黄的淡红色衫子。她这尼装还不曾穿惯。从侧面望去,这样打扮也很美观,象个孩子模样,玲珑可爱。源氏说道:“唉,我真难过啊!淡墨色到底不好,教人看了觉得眼前黑暗。我曾安慰自己:你虽然做了尼姑,我还可常常见你。然而眼泪始终淌个不住,实甚可厌。我今被你舍弃,然世人认为罪归于我,这也使我痛心万分,苦恨无限!可惜不能回复从前旧状了。”他叹息一声,又说:“倘你说现已出家为尼,故欲与我离居,这便是你真心厌弃我,使我觉得可耻可悲。还望你怜爱我些。”三公主答道:“ 我闻出家之人,不懂得世俗怜爱。何况我本来不懂,教我如何奉答呢?”源氏说:“那就无可奈何了。但你也有懂得的时候吧!” 他只说了这两句话,便去看小公子。

思君心不死,时刻在尊前。

抛却双亲服子丧。”

纪在昌悼右大将藤原保忠诗有“天与善人吾不信,右将军墓草初秋”之句。因为现在不是秋天,放把“秋”字改为“青”字。

这位老夫人并非十分富有情趣的人,但人多称她为爱好时髦而饶有才华的更衣。夕雾见她迅速答诗,觉得果然是个伶俐乖巧的人。

“柏木守神虽已逝,

有一时,父母亲等看见柏木病情略有好转,便退出病室。柏木就在此时写信与三公主。信中言道:“我病今已濒危,自知大限将临。此种情况,想你必然早已闻知。你连我致病之由都不知道,原是难怪之事。但我实在不堪其苦啊!”那手抖得厉害,欲写之言不能尽写,但赠诗云:

一条院的落叶公主不得与丈夫见最后一面,就此永别,自然倍感悲伤。日子渐久,广大的邸宅内仆从陆续散去,人数稀少,冷落萧条,只有柏木生前几个亲信的人,有时还来慰问。管理柏木所爱好的鹰和马的人,失却了依靠,垂头丧气地进进出出,落叶公主每次看到,都有无限感慨。柏木生前惯用的器物,依然存在。常弹的琵琶与和琴,弦线已经脱落,默默无声地搁着,教人看了实在伤心!只有庭前的树木,依旧绿烟笼罩,群花不忘春来,到处含苞欲放。落叶公主怅望此景,不胜悲戚。众侍女穿着淡墨色的丧服,寂寞无聊地度送春昼。

且说夕雾回思柏木困窘不堪而隐约说出的那番话,想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他那时神志再清爽些,也许会把真情说出,我就可察知究竟了。但那是无可挽救的弥留之际,真不凑巧,教人好不懊丧,真是遗恨无穷啊!”他始终不能忘记柏木当时的面影,比柏木的诸弟更加悲伤。又想:“三公主此次并无何等沉重的疾病,而毅然决然地出家为尼,又是什么道理呢?即使她自愿出家,父亲难道会允许她么?上次紫夫人病势那么危笃,啼啼哭哭地要求出家,父亲尚且不肯抛舍,终于将她留住了。综合起来仔细想想,恐怕还是因为柏木自苦恋慕三公主,一直不曾断念,苦闷难忍之时,不免有所流露。柏木为人非常沉着,外表看来,比常人特别温厚周谨。别人要知道他心中所思何事,实在困难得很。然而他的意志稍稍薄弱,情感过分温柔,这就难免错失。恋情无论何等痛苦,在不该做的事情上迷乱心情,以致失却性命,决非长策。给对方招来痛苦,自己又徒然丧身,如何使得!虽说是前世注定的因缘,毕竟过分轻率,真乃无聊之事。”他心中如此想,但对夫人云居雁也不诉说。对父亲源氏,因无适当机会,亦不曾禀告。但他总想把柏木隐约吐露的事告诉父亲,看他有何表示。

若逢人问答何言?

古歌:“恋人不得见,病势日危笃。除却两相逢,更无愈病药。”见《拾遗集》。

次夜祈祷之时,有一个鬼魂附在人身上出现了。这鬼敢言道: “请看我的法力如何!前些时我祟那一个人,被你们巧妙地救了去,我想起了好痛恨啊!为此我悄悄地来到这里,陪了这个人好几天。现在我回去了。”说过之后笑起来。源氏大为吃惊,他想: “原来二条院中那个鬼魂来到了这里,不曾离去呢。”便觉得三公主实甚可怜可惜。三公主的病已略见好转,然而还是难保安全。众侍女为了三公主出家,大家意气消沉。但念因此而得恢复健康,也是好的,便只得忍受了。源氏延长了做法事的日于,命僧众郑重举办,照料无微不至。

年来柏木对于落叶公主,心底里并无深挚的爱情,但在表面上,非常恭谨尊重,亲爱逾恒,关怀周至,一向相敬如宾。因此落叶公主对他并无怨恨之处。她看见柏木如此寿短,只觉得世事不可思议,人生实在无聊,左思右想,不胜悲戚,那迷离恍惚的神情实甚可怜。她的母夫人想起女儿青春守寡,惹人讪笑,不胜惋惜。看了女儿愁苦的模样,感到无限悲恸。柏木的父母更不必说,他们恋恋不舍地哭泣叫道:“应该让我们先死呀!这世间太不讲道理了!”然而无可奈何。做了尼姑的三公主一向痛恨柏木无礼,希望他不得长寿。但闻知他已死去,毕竟也觉得可怜。她心中推想:“柏木相信这孩子是他的儿子,所以我和他想必确有前世因缘,才发生那桩意外的祸事吧。”她左思右想,不胜感伤。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

柏木移近纸烛,拆看公主复信。但见手笔还很稚弱,风致却甚优美。信中写道:“闻君患病,不胜怅惘。然而无可奈何,惟有临风悬想而已。来书有‘爱永存’之语,须知

乌帽子是古代贵人的便帽,纱绢制或纸制,上涂黑漆。

且说三公主那天傍晚忽然腹痛起来,懂事的侍女知道要分娩了,大家都很慌张,连忙派人去通报源氏。源氏也很惊惶,立刻回来看视。但他心中想道:“真可惜了!如果没有那种嫌疑,此事何等可庆,何等可喜啊!”然而他在人前绝不泄露心事,立刻召请高僧来举行安产祈祷。邸内本来天天有许多法师在做功德,就在僧众中选择道行高深之人,叫他们都来参与。三公主痛苦了一夜,第二天日出时分就临盆了。源氏闻知新生的是个男儿,心中想道:“因有那件秘密事情,如果不巧,生下来相貌就都似那人,这才糟呢。倘是一个女儿,还可设法掩饰,并且看见的人也不会多,倒可安心。”既而又想:“有这种嫌疑的孩子,是个男的,教养便当些,也是好的。不过事情真也奇怪:我一生犯了许多可怕的罪孽,这大约是报应吧。在现世就受了这意外的惩罚,到了后世,罪障可以减轻些了吧。”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这位小公子出于高贵公主之腹,又是晚年所得之子,源氏大人一定异常宝爱,因此特别用心服侍。产室中就举行非常隆重盛大的仪式。六条院诸夫人送来种种精美的产汤。连世俗例行的木片盒、叠层方木盘和高脚杯,也都各人别出心裁,比赛巧妙。

结契宜同连理枝。

可叹谁人为服丧!”

这薰君是此书最后十回的主人公。

左大弁红梅也吟道:

两烟成一气,消入暮云天。

夕雾今天坐在廊上,侍女们替他铺了茵褥。但又觉得这座位太简慢了,便去通报老夫人,劝她延客入室。但此时老夫人身体不好,躺卧在那里。侍女们便暂时和他应酬。这当儿夕雾眺望庭中花木悠然繁荣之状,不胜感慨。但见一株柏木和一株枫树,比别的树木分外青葱,枝条互相交叉着,便说道:“真有缘分啊!这两株树的上端连理一般合成了一株,可见前途有希望啊。”于是悄悄地走近去,吟道:

古歌:“飞蛾扑火甘心死,一似殉情不惜身。”见《古今和歌集》。

朱雀院说天亮之后回山,路上被人看见有失体统,便赶紧教三公主受戒。把祈祷僧中道行高尚的法师悉数召入产室,替三公主落发。源氏看见他把这青春少妇的青丝美发剪落而让她受戒,觉得非常可悲可惜,无法忍受,放声大哭起来。朱雀院本来格外疼爱这女儿,指望她出人头地,现在看她对人世荣华已经无缘,也未免惋惜悲伤,泪如雨下。叮嘱她说:“如今以后,你可长保健康了。诵经念佛,必须精勤!”他就在天色未明之时匆匆回一山。三公主身体非常衰弱,似乎仅存奄奄一息,不能好好地起来送别,说话也难启口。源氏对朱雀院说;“今日之会,宛如一梦,使我心绪绦乱。兄长不忘旧情,惠然临幸,小弟招待简慢,获罪良多,只得改日前来答谢了。”便派遣多人护送朱雀院回山。朱雀院临别对源氏说。“昔年我命危在旦夕之时,念此女儿孤苦伶仃,无人照拂,心中总难舍弃。你虽无意接受,终于勉从吾命,悉心保护,因此多年以来,我很放心。今后她若得保全性命,则身已为尼,不宜住在这繁华热闹之处。若觅一适当之山乡,令其离居,则又未免寂寥。务望斟酌情况,从长计议,请勿弃置为幸。” 源氏答道:“兄长更出此言,反使小弟惭愧无地!今日悲伤过分,心绪绦乱,万事都茫然不解了。”他确已痛苦不堪。

且说柏木卫门督闻知了公主生育和出家等事,病势更加沉重起来,全然少有希望了。他可怜他的妻子落叶公主,想道:“叫她到这里来,似乎太轻率了。况且母夫人和父大臣都常常来我身边,一不小心,二公主的御容自然会被他们看到,这就尴尬了。” 他就向父母亲请求;“我有点事,想到公主那里去一趟。”但父母亲断然不许。于是他看见无论何人,都诉说想见落叶公主的话。落叶公主的母夫人最初原不赞成把女儿嫁给柏木。只因柏木的父亲亲自奔走,再三恳求,朱雀院被他的诚意所感动,无可奈何,便把女儿许给了他。朱雀院为三公主和源氏的婚事担心的时候曾经说:“二公主倒反而有了一个可靠的丈夫,不须担心将来的事呢。”柏木传闻到这句话,深为感激。此时对母亲说道:“我想,我倘抛开她而死去,她真要受苦了。但天命如此,无可奈何,因缘不长,此恨绵绵!她的悲伤愁叹实在是很可怜的。为此请求父母亲格外垂青,多多照拂。”母亲答道:“哎呀,你莫说这不祥的话!你倘先死了,我们还有几多余命,可以接受你这来日方长的嘱咐呢?”说着只是哭泣。柏木不便再求,只得找他的弟弟左大弁商量,详细委托他种种事情。柏木秉性温良,和蔼可亲,所以他的诸弟,尤其是年幼的诸弟,都信赖他,视同父母一样。现在听他说这些痛心的话,没有一个人不悲伤,邸内的人也都愁叹。皇上闻知他病重,也深为惋惜。听说病已无望,立刻下诏,晋封他为权大纳言。又对左右说道:“他闻此喜讯,或能起床,再度入宫,亦未可知。”然而柏木病势并无好转,只能忍着痛苦,伏枕谢恩而已。父大臣看见圣眷如此优厚,越发悲恸不堪,但也唯有徒唤奈何耳。

当时惯例:参与朝廷神事的人,倘在神事期间访问有丧者之家,只许立谈片刻即去。

柏木卫门督缠绵病榻,绝无起色,不觉过了年关。他看了父母悲伤愁叹之状,觉得听天由命地死去,毕竟毫无意义,况且背亲先死,罪孽深重。但继而又想:“我难道还留恋这世间,希望在此贪生么?我自幼怀抱大志,总想做人上人,在公事与私事上建立殊勋。岂知力不从心,一事无成,遇到一两个实际问题,便见此身毫不中用。于是对这世间全然不感兴趣,一心希望出家奉佛,为后世修福。又念双亲不乐,乃入山学道之一大羁绊,因此左思右想,因循度日。结果招来莫大痛苦,无颜再见人面。自作自受,谁任其咎?过失全从自己心中产生,不能怪怨别人,亦不能向神佛诉恨,真乃前世注定之事啊!谁也没有‘青松千岁寿’,不能永生于世间。我不如就在此时死去,倒可赚得世人一点怜悯,而叫那人对我暂时寄与同情,我便‘殉情不惜身’了。如果勉强活在世间,将来势必流传恶名,对我自己和对那人,都是很不利的。与其如此,不如早点死了,可使恨我无礼的人也对我曲予原谅。世间万事,一死便尽行消失了。我除此以外并无过失,源氏大人多年来每逢兴会,必招我入侍,多方爱护,定能原谅我也。” 他在寂寞无聊之时,常常如此返复寻思,然而越想越觉乏味。心情黯然,思绪紊乱,痛惜自身之荒谬,一至于此。眼泪滚滚流出,枕头几乎浮了起来。

前太政大臣向葛城山招请法力高明的修道僧,正在等候他们来到,替柏木诵经念咒。近来邸内修建法事,念经祈祷,已经非常喧吵。如今又听人劝告,派遣柏木的诸弟到各处去寻找遁迹深山之中、世间少人闻知的种种圣僧。于是来了许多形容怪异、面目可憎的山人。柏木的病状,并无特别可指的疾痛,只是忧愁苦闷,时时放声哭泣。据阴阳师占卜,都说是有女魂作祟。大臣也信以为然。然而做了许多法事,并无鬼怪出现。大臣不胜烦恼,因此又招请了这许多山僧来。有一个圣僧,身材高大,面目狰狞,厉声诵念陀罗尼咒。柏木听了,叫道:“哎呀!真讨厌啊!恐是我身罪孽深重之故,听见高声念陀罗尼咒,非常可怕!似觉就要死了。”便蓦地起身,溜出室去,和小侍从谈话。大臣并不知道,他听侍女们说病人已经睡了,信以为真,便和那个圣僧悄悄地谈话。这位大臣年纪虽然大了,性情还是愉快活泼,爱说笑话。但此时也只得板起面孔对着这山僧,向他叙述柏木起病时情状,以及后来不见任何特征而日重一日的经过。他诚恳地请求这山僧使用法力,将这鬼怪发现出来。由此可见他心中确实十分痛苦。柏木听见了这话,对小侍从说道:“你听我父亲说!他不知道我的病是由于犯了罪恶而起的。阴阳师说有女魂作祟。如果真是公主心情执迷,灵魂出窍,附缠在我身上,那么我这卑不足道之人反而不胜荣幸了!我也曾反过来想:心生狂妄之念,身犯弥天大罪,毁坏他人名节,不顾自己前途,在古着时代并非没有其例。然而身列其境,实甚痛苦。源氏大人已经知道我这罪行,使我没有面目生存于世,这恐怕是由于他的威仪光采赫赫逼人之故吧。其实我并无极恶大罪,然而自从试乐那天傍晚和源氏大人相见之后,立刻心情紊乱,病倒在床,魂灵游离,不复返身了。如果我的魂灵彷徨在六条院内,务请快结前裾,使它归还我身。”说时声音非常微弱,忽泣忽笑,显然是丧失魂灵的躯壳里说出来的。小侍从告诉柏木:三公主也一向含羞忍耻,忧愁恐惧。柏木听了这话,眼前依稀恍惚地看见三公主伤心失意、肌黄肤瘦的面影,便确信自己的魂灵已经脱躯而出,驰往公主身边,心中越发痛苦难堪了。便对小侍从说:“从今不要再谈公主之事了!我身短命而死,这点怨气恐将成为公主将来入道成佛之羁绊,思之不胜遗憾。公主怀孕已将足月,我只指望听到安产的消息,然后死去。那天晚上我梦见小猫,只我一人心知是怀胎之兆,却无人可以告诉,此事我甚感悲伤!”柏木百感交集,心情郁结,那愁眉苦脸的模样,可厌可怕,然而又甚可怜。小侍从也忍不住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