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薄云 - 源氏物语 - 读趣百科

十九 薄云

到了这雪渐渐融解之时,源氏公子来了。若是平日,公子驾临不胜欢迎。但想起了他今天所为何来,便觉心如刀割。明石姬固然知道此事并非别人强迫她做,全是出于自己心愿。如果自己断然拒绝,别人决不勉强。她深悔做错了事。但今天再拒绝,未免太轻率了。源氏公子看见这孩子娇痴可爱地坐在母亲膝前,觉得自己与明石姬之间宿缘非浅!这孩子今年春天开始蓄发,现已长得象尼姑的短发一般,茸茸地挂到肩上,非常美丽。相貌端正,眉目清秀,更不必说了。源氏公子推想做母亲的把这孩子送给别人之后悲伤悬念之情,觉得异常对不起明石姬,便对她反复说明自己的用意,多方安慰。明石姬答道:“但愿不把她看作微贱之人的女儿,好好地抚育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泪来。

大堰邸内的人,怀念小女公子,终无已时。明石姬越发痛悔自己的错失了。尼姑母夫人那天虽然如此教训女儿,现在也不免常常流泪。但闻那边如此爱惜这小女公子,心中也自欢欣。小女公子身上,那边供奉周到,此间不须操心。只是备办了许多色彩非常华美的衣服,送给乳母以及小女公子贴身的众侍女。源氏公子想起:若久不去访,明石姬定会疑心:果如所料,从今我抛弃她了,因而更加恨我,这倒对她不起。于是在年内某日悄悄地前往访问了一次。邸内本已非常岑寂,再加失去了那朝夕宝爱的孩子,其悲伤可想而知。源氏公子想到这里,也觉得痛苦,因此不绝地去信慰问。紫姬如今也不甚妬恨明石姬了。看这可爱的孩子面上,饶恕了她的母亲。

“深山雪满无晴日,

意气相投信自通。”

大堰邸原是个寂寞的居处。但源氏公子时时来此泊宿,有时也就在这里吃些点心或便饭。他来此时,对外往往借口赴佛堂或桂院,并不明言专诚来访。他对明石姬虽非过度迷恋,但也没有轻蔑之色,绝不把她当作一般人看待,足见对她的宠爱是与众不同的。明石姬也深知公子对她异常宠爱,所以她对公子并不作僭越的要求,但也不过分自卑,凡事不违背公子的欲愿,真可谓不亢不卑,恰到好处。明石姬早就听人说:源氏公子在身分高贵的女人家里,从来不如此开诚相待,总是趾高气扬的。因此她想: “我徜迁居东院,住在太接近公子的地方,倒反而与她们同化,难免受人种种侮辱。现在住在这里,虽然他来的次数不多,但总是特地为我而来,在我更有面子。”明石道人送女儿入京时虽然言语决绝,但毕竟也很挂念,不知公于对她们待遇如何,常常派使者来探问。听到了消息,有时忧伤叹息;但感到光荣、欢欣鼓舞之时亦复不少。

“只缘不解余怀抱,

“深山雪满人孤寂,

冷泉帝闻此惊人消息,如在梦中。左思右想,心绪恼乱。他觉得此事对不起桐壶院在天之灵。而使生父屈居臣下之位,实甚不孝。多方考虑,直到日晏之时,犹未起身。源氏内大臣闻知圣躬不豫,甚是吃惊,便前来探视。冷泉帝一见其面,悲伤更难忍受,籁籁地掉下泪来。源氏内大臣以为他悼念母后,泪眼至今未干也。

见《拾遗集》。

另一人显然是藤壶。

既是同心侣,请君谅我心。

别后何时见丽姿?”

“若无人系行舟住,

古歌:“情如泡沫原堪恨,谁教君心似此愁?”见《古今和歌六帖》。

此古歌见《后拾遗集》。

尼姑母夫人是个深思远虑的人,对女儿说道:“你这种顾虑毫无道理!你今后见不到这孩子,也许痛苦甚多,但你应该为这孩子的利益着想。公子定是再三考虑之后才对你宣说的。你只管信赖他,将孩子送过去吧。你看:皇帝的儿子,也根据母亲的身分而有高下之别。就象这位源氏内大臣,人品虽然盖世无双,但终于降为臣籍,不得身为亲王,只能当个朝廷命官。何以故?只因他的外公——已故的按察大纳言——官位比别的女御的父亲低一级,所以他母亲只能当个更衣,而他就被人称为更衣生的皇子。差别就在于此啊!皇帝的儿子尚且如此,何况一般臣下,更不可相提并论了。再就一般家庭而言,同是亲王或大臣的女儿,但倘这亲王或大臣官位较低,这女儿又非正夫人,她所生之子女就为人所轻视,父亲对这子女的待遇也就不同。何况我们这种人家,如果公子的别的夫人中有一个身分高于我们的人生了子女,那么我们这孩子就全被压倒了。再说,凡女子不论身分高下,能得双亲重视,便是受人尊敬的起因。这孩子的穿裙仪式,倘由我们举行,即使尽心竭力,在这深山僻处有何体面可言?终不如完全交给他们,看他们如何排场。”她把女儿教训了一番之后,又与见解高明之人商量,再请算命先生卜筮,都说送二条院大吉。明石姬的心也就软下来了。

古歌:“旧恨余烬犹未消,惟有与汝永缔交。”见《源氏物语注释》所引。

此乃桐壶帝前代的皇后。

“匆匆一泊明朝返,

中将吟时,音调十分流畅,源氏公子笑容可掬地答道:

冷泉帝常穿墨色丧服,其清秀之容姿,与源氏内大臣毫无差异。他以前揽镜自照,亦常有此感想。自从听了僧都的话以后,再行细看源氏内大臣的相貌,越发深切地感到父子之爱了。他总想找个机会,向他隐约提到此事。然而又恐源氏内大臣难以为情,幼小的心中便鼓不起勇气。因此这期间他们只谈些寻常闲话,不过比以前更加亲昵了。冷泉帝对他态度异常恭敬,与从前迥不相同,源氏内大臣眼明心慧,早已看出,暗中觉得惊异,然而料不到他已经详悉底蕴了。

“篝灯映水如渔火,

千秋永伴武隈松。

天儿是一种布娃娃,小儿带在身边,认为可以避凶灾。

藤壶母后非常痛苦,说话也很困难,只是心中寻思:“此身因有宿世深缘,故在这世间享尽尊荣富贵,人莫能及。然而我心中无限痛苦,亦复世无其匹!冷泉帝做梦也不曾想到此种秘密,实在对他不起。唯有此恨,使我死不瞑目。海枯石烂,永无消解之一日了!”源氏内大臣为朝廷着想,太政大臣新丧,藤壶母后垂危,连遭不幸,实甚可悲。而想起了自己与藤壶母后的秘密私情,又觉无限伤心。于是尽心竭力,大办佛事,祈祷母后早日恢复健康。他对藤壶母后的恋情,年来久已断绝。想起了今生永无再续鸾胶之一日,心中非常悲痛。便走近病床前的帷屏旁边,向知情的侍女探询母后病状。母后身边的侍女,都是亲信之人,察知源氏内大臣衷情,便将母后近状详细奉告。又道:“近几月来,即使身体不适,礼佛诵经之事亦不间断。积劳既久,身体更形衰弱。近日橘子汁也绝不进口,看来已无希望了。”众侍女无不掩面而泣。藤壶母后命侍女传言道:“你恪守父皇遗命;为今上效忠,不遗余力。年来受惠甚多,我常思俟有良机,向你表达感谢之忧。静候至今,岂料病势沉重至此,遗憾在心,夫复何言!” 源氏内大臣在帷屏外微闻声息,伤心之极,不能作答,只是吞声痛哭。自念心情何以如此脆弱,应该顾忌他人注目,振作起来。但又想起藤壶母后从前的美貌,世间一般人见了也不胜怜惜。岂料如今即将香消玉殒,无法挽留,真乃抱恨终天之事!终于收泪答道:“驽钝之材,诚不足道。惟受命以来,竭力效忠,不敢怠慢。月前太政大臣遽尔逝世,此后身荷政务重任,益增惶恐。岂料母后今又患病,更觉心乱如麻。深恐此身亦不能久居人世也。” 在这期间,藤壶母后就象油干火绝一般悄悄地断气了。源氏内大臣的悲伤不可言喻。

我的愁思也与住在渔火之乡时一样。”源氏内大臣答道:

不为伊人片刻留。”

掌管御衣之所。

源氏公子想起山中大堰邸内的明石姬,失去了孩子之后何等寂寞,觉得很对她不起。但见紫姬朝夜爱抚这孩子,又觉十分如意称心。所可惜者,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倘是亲生,外人便无可非议。这真是美中不足了。小女公子初来的几天内,有时啼啼哭哭,要找一向熟悉的人。但这孩子本性温和驯良,对紫姬十分亲昵,因此紫姬很疼爱她,仿佛获得了一件宝贝。她终日抱她,逗引她。那乳母便自然而然地和夫人熟悉起来。他们又另外物色一个身分高贵而有乳的人,相帮哺育这孩子。

未曾吟毕,已经泣不成声。源氏公子对她深感同情,觉得此事的确使她痛苦,便安慰她道:

正如古歌所咏:‘谁教君心似此愁?’”意思是反而恨明石姬不谅解他的心。此时公私各方均甚闲暇,源氏内大臣为欲专心修习庄严佛法,常常到嵯峨佛堂来作长期滞留。想是因此之故,明石姬的愁怀也稍得宽解。

无人间知,独吟也是枉然。

乳母哭泣着安慰她道:

这一天,桃园式部卿亲王逝世了。噩耗传来,冷泉帝又吃一惊,觉得这世间凶灾接踵而生,越发可忧了。源氏内大臣看见皇上如此忧伤,便不返二条院去,常住宫中,与皇上亲密谈心。皇上对他言道:“我恐寿命不永了,何以近来心情如此颓丧,天下又如此不太平。万方多难,教我不胜忧惧。我颇思引退,母后在世之时,我恐使她伤心,不敢提及。今已无所顾虑,我欲及早让位,以便安心度日。”源氏内大臣骇然答道:“此事如何使得!天下之太平与否,未必由于政治之长短。自古圣代明时,亦难免有凶恶之事。圣明天子时代发生意外变乱,在中国也有其例,在我国亦复如是。何况最近逝世之人,多半是高龄长寿,享尽天年者。陛下不须忧惧也。”便列举种种事例,多方劝慰。作者女流之辈,不敢侈谈天下大事。略举一端,亦不免越俎之嫌。

桐壶院之弟,槿姬之父。

“岭上薄云含夕照,

源氏公子时时挂念大堰邸内明石姬的寂寥,等到正月里公私诸事忙过以后,就前往访问。这一天他打扮得特别讲究:身穿表白里红的常礼服,里面是色泽华丽的衬衣,衣香熏得十分浓烈,向紫姬告别之时,正好映着绯红的夕阳,全身光彩绚赫。紫姬目送他出门时,不觉目眩心移。小女公子不知不识,拉住了父亲的裙裾,要跟他同去,竟想走出室外来。源氏公子站定了脚,心中可怜她。说了一番安抚她的话,然后信口唱着催马乐中“明朝一定可回来”之句,出门而去。紫姬便叫侍女中将到廊房口去守候,等他出来时赠他一首诗:

“翠叶柔条根根柢,

藤壶母后在一切贵人之中,心肠最为慈悲,对世人普遍爱护。从来豪门贵族,总不免倚仗势力,欺压平民,藤壶母后则绝无此种行为。四方有所贡献,凡劳师动众之事,一概谢绝。在佛法功德方面,她也十分撙节:从来富贵之人,经人劝请,往往穷极豪华地大做功德,即在圣明天子时代,亦不乏其例。惟有藤壶母后绝不作此等奢侈之事,她只用上代传下来的财宝,以及应得的年俸爵禄,在不妨碍其他用项的限度内,尽量普遍地斋僧供佛。因此无知无识的山僧,也都悼惜她的逝世。葬仪的消息,轰动全国,闻者无不悲伤。凡殿上官员,一律身穿黑色丧服,使得这莺花三月暗淡无光。

七七佛事次第圆满之后,暂无举动。宫中闲静,皇上顿感寂寞无聊。且说有一个僧都,藤壶母后的母后你这个无疵无瑕的小宝贝,她岂肯轻易舍弃?”便向她叙述紫姬的品性如何善良。明石姬听了,想道:“以前约略听到世人传说:这源氏公子东钻西营,拈花惹草,不知要遇到怎样的人才能安定。原来其人就是这紫姬,他已经死心塌地地奉她为正夫人了,可见他们的宿缘不浅。而这位夫人的品性比别人更加优越,也可想而知了,象我这样微不足数的人,当然不能和她并肩争宠。如果贸然迁居东院,参与其列,岂不被她耻笑?我身利害,且不计较,倒是这孩子来日方长,恐怕将来终须靠她照拂。如此说来,还不如趁这无知无识的童稚之年把她让给了她吧。” 既而又想:“倘若这孩子离开了我,我不知要怎样挂念她。而且寂寞无聊之时无以慰情,教我如何度日?这孩子一去,更有何物可以引逗公子偶尔降临呢?”她左思右想,方寸迷乱,但觉此身忧患无穷。

王命妇已迁任栉笥殿职务,在那里有她的房室。源氏内大臣便去访晤,探问她:“那桩事情,母后在世之时是否曾向皇上泄露口风?”王命妇答道:“哪有此事!母后非常恐惧,生怕皇上听到风声。一方面她又替皇上担心,深恐他不识亲父,蒙不孝之罪,而受神佛惩罚。”源氏内大臣听了这话,回思藤壶母后那温厚周谨、深思远虑的模样,私心恋慕不已。

但请徐徐等待。”明石姬也觉得此言甚是,心情稍安,然而终于悲伤不堪。乳母和一个叫做少将的上级侍女,拿着佩刀和天儿与小女公子同乘。其他几个相貌美好的青年侍女和女童,另乘车子相送。源氏公子一路上纪念留在邸内的明石姬,痛感自身犯了何等深重的罪恶!

梅壶女御后来称为“秋好皇后”,即根据她这段话。

古歌:“地僻君难到,迁地以待君。待君君不来,轗轲多苦辛。”见《后撰集》。

本回写源氏三十一岁冬天至三十二岁秋夭之事。

小女公子听他们唱和,全然不懂,只管跳跳蹦蹦地戏耍。紫姬看了觉得非常可爱,对明石姬的醋意也消减了。她推想明石姬一定非常想念这孩子。倘使换了她自己,该是何等伤心呵!她对这孩子注视了一会,抱她到怀里,摸出自己那个莹洁可爱的乳房来,给她含在口中,以为戏耍。旁人看了觉得这光景真是有趣!侍女们互相告道:“夫人怎么没有生育?这孩子倘是自己生的,多好呢!”

七菜是指春天的七种菜,即芹菜、荠菜、鼠麯草、繁缕、佛座、芜菁、萝卜。正月初七把这七种菜剁碎后放入粥里,叫做七莱粥。当时认为吃了能治百病。

“君怜秋景好,我爱秋宵清。

源氏内大臣回到西殿,暂不走进内室去,却在窗前躺下,耽入沉思。他教人把灯笼挂在远处,命几个侍女在旁侍候,和她们闲谈。他自己也感觉到:“我作乱伦之恋而自寻烦恼的老毛病,还是照旧呢。”又想:“向梅壶女御求爱,实在太不应该!从前那桩事,讲到罪过,比这件事深重得多。然而那时年幼无知,神佛亦原谅我,但现在岂可再犯?”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于此道已可放心,毕竟修养加深,不会再蹈复辙了。

指花散里。

武隈地方,以产夫妇松(双松并生者)著名。此诗以夫妇松喻自己及明石姬,并谓不久迎接她去同居。

鱼雁盼随足迹来。”

催马乐《樱人》全文:“(男唱)樱人樱人快停船,载我前往看岛田。我种岛田共十区,察看一遍就回来。明朝一定可回来。(女唱)口头说话是空言,明朝回来难上难。你在那边有妻房,明朝一定不回来,明朝一定不回来。”樱人是摇船的本地人。

“小松自有参天日,

明石姬在这大堰邸内,越是住得长久,越是觉得凄凉。平居无事,也频添忧恼。何况与难得降临的源氏内大臣结了痛苦的不解之缘,见面时只是匆匆一叙,反而徒增悲叹。因此源氏内大臣只得尽心竭力地抚慰她。透过异常繁茂的树木,远远望见大堰河鸬鹚船的篝灯明灭,火光反映在池塘里,好象点点流萤。源氏内大臣说:“此种住宅的情景,若非在明石浦看惯,看了定然觉得希奇。”明石姬便吟道:

古歌:“痛数薄情终不改,再来哭诉有何言?”见《拾遗集》。

古歌:“无时不念意中人,秋夜相思特地深。”见《古今和歌集》。

过不多天,已是严冬腊月,霰雪纷飞。明石姬更觉孤寂。她想起此身忧患频仍,异乎常人,不禁悲伤叹息。她比平常更加疼爱这小宝贝了。有一天大雪竟日,次日早晨,积雪满院。她平日难得到檐前闲坐,这一天回思往事,预想将来,偶尔来到檐前,坐眺池面冰雪。她身上穿着好几层柔软的白色衣衫,对景沉思,姿态娴雅。试看那鬟髻和背影,无论何等身分高贵的女子,其美貌也不过如此。她举起手来揩拭眼泪,叹道:“今后再逢着这样的日子,更不知何等凄凉也!”便娇声哭泣起来。继而吟道:

小女公子还不识甘苦,只管催促快快上车。母亲亲自抱了她来到车子旁边,她拉住了母亲的衣袖,咿咿哑哑地娇声喊道:“ 妈妈也上来!”明石姬肝肠断绝,吟道:

源氏内大臣虽为小女公子作此打算,但也深恐明石姬心情不快,所以并不强请。他写信去问:“穿裙仪式之事,应如何举行?” 明石姬复道:“想来想去,教她住在我这一无可取的人身边,对她的前程终是不利的。然而教她参与贵人之列,又恐被人耻笑。 ……”源氏内大臣看了这回信,很可怜她,但也无可奈何。

此时正值秋季京官任免之期。朝廷决定任命源氏为太政大臣。冷泉帝预先将此事告知源氏内大臣,乘便向他说起最近所考虑的让位之事。源氏内大臣闻言,诚惶诚恐,认为此事万不可行,坚决反对。奏道:“桐壶父皇在世之时,于众多皇子之中,特别宠爱小臣,但绝不考虑传位之事。今日岂可违背父皇遗志,贸然身登帝位?小臣但愿恪守遗命,为朝廷尽辅相之责。直待年龄渐老之时,出家离俗,闭关修行,静度残生而已。”他照常用臣下的口气奏闻,冷泉帝听了深感歉憾。至于太政大臣之职。源氏内大臣亦谓尚须考虑,暂不受命。结果只是晋升官位,特许乘牛车出入宫禁。冷泉帝深感不满,还要恢复源氏内大臣为亲王。但按定例,亲王不得兼太政大臣,源氏倘恢复为亲王,则别无适当人物可当太政大臣而为朝廷后援人,故此事又未能实行。于是晋封权中纳言为大纳言兼大将。源氏内大臣想:“等待此人再升一级,成为内大臣以后,万事皆可委任此人,我多少总安闲些。”但回思冷泉帝此次言行,又甚担心。万一他已知道这秘密,则对不起藤壶母后之灵。而使冷泉帝如此忧恼,又万分抱歉。他很诧异:究竟是谁泄露这秘密的?

本回题名“薄云”据此诗。因此藤壶又名“薄云皇后”。

连忙岔开话头,继续言道:“自今以后,我总想永不再作疚心之事,静掩禅关,专心修持,为来世积福。只是回思过去,我毫无勋业值得一生怀念,不免遗憾耳。惟膝下有小女一人,现仅四岁,成长之日尚远。我今不揣冒昧,欲以此女奉托,指望靠她光大门第。我死之后,务请多多栽培。”梅壶女御态度异常文雅,只是隐隐约约地回答了一言两语。源氏内大臣听了觉得十分可亲,便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日暮。又继续言道:“光大门第之望,姑且不谈。目前我所企望的,一年四时流转之中,春花秋叶,风雨晦明,应有赏心悦目之景。春日林花烂漫,秋天郊野绮丽,孰优孰劣,古人各持一说,争论已久。毕竟何者最可赏心悦目,未有定论。在中国,诗人都说春花如锦,其美无比,而在日本的和歌中,则又谓‘春天只见群花放,不及清秋逸兴长。’我等面对四时景色,但觉神移目眩。至于花色鸟声,孰优孰劣,实难分辨。我想在这狭小的庭院内,广栽春花,移植秋草,并养些不知名的鸣虫,以点缀四时景色,供你等欣赏。但不知你对于春和秋,喜爱哪一季节?”梅壶女御觉得难于奉复。但闭口不答,又觉太不知趣,只得勉强答道:“此事古人都难于判别,何况我等。诚如尊见:四时景色,皆有可观。但昔人有云:‘秋夜相思特地深’;我每当秋夜,便思念如朝露般消失的我母,故我觉得秋天更为可爱。”这话似乎没有多少理由,信口道来,但源氏内大臣觉得非常可爱。他情不自禁,赠诗一绝:

大堰邸内,光景十分优裕。房屋形式也与众不同,别饶雅趣。加之明石姬的容颜举止,每次看见,都比上次优越。比较起身分高贵的女子来,实在并不逊色。源氏公子想:“她的品行倘若同别人一样,并无特别优越之处,我不会如此怜爱她。她父亲性行乖僻,确是一大憾事。至于女儿身分低下,又有何妨?”源氏公子每次来访,都只是匆匆一叙,常感不满。此次又是急忙归去,他觉得虽然相会,仍是痛苦,心中一直慨叹“好似梦中渡雀桥”。身边正好有筝,源氏公子取了过来。想起了那年在明石浦上深夜合奏之事,便劝明石姬弹琵琶。明石姬同他合奏了一会。源氏公子深深赞叹她技巧的高明,觉得无瑕可指。奏罢之后,他就把小女公子的近况详细告诉她。

源氏内大臣又开言道:“回想当年,并无何等可悲可恼之事,理应安闲度日。只因我心耽好风流,以致终年忧患不绝。有许多女子,我和她发生了不应该的恋爱,使我至今犹觉痛苦。其中至死不能谅解而抱恨长终者,计有二人,其一便是你家已过的母夫人。她怨我薄幸,直至最后终不谅解,此乃我终身一大恨事。我竭诚照顾你这遗孤,指望借此聊慰寸心。无奈‘旧恨余烬犹未消’,看来这是永世的业障了。”至于另一人姑置不谈。话头转向他处:“中间我惨遭谪戍,常思回京之后,应做之事甚多。现在总算逐渐如愿以偿了。住在东院的那人,以前孤苦伶仃,现在安居纳福,无所顾虑了。这个人性情温和,我与她互相谅解,亲密无间。我回京以后,复官晋爵,身为帝室屏藩,但我对富贵并不深感兴趣,惟有风月情怀,始终难于抑制。当你入宫之际,我努力抑制对你的恋情而当了你的保护人,不知你能谅解我此心否?如果你不寄与同情,我真是枉费苦心了!”梅壶女御觉得厌烦,默默不答。源氏内大臣说:“你不回答,可见不同情我,我好伤心啊!”

这一年世间疫疠流行。禁中屡次发生异兆,上下人心不安。天空也多怪变:日月星辰,常见异光,云霞运行,亦示凶兆。世间惊人之事甚多。各地天文、卜易专家纷纷上书申报,其中记载着种种教人吃惊的怪事。惟有源氏内大臣心中特别烦恼,认为此乃自身罪恶深重所致。

心似篝灯影动摇。

出家的藤壶母后于今年春初患病,到了三月里,病势十分沉重。冷泉帝行幸三条院,向母后问病。桐壶帝驾崩之时,冷泉帝还只五岁,尚未深解世事。如今母后病重,帝心异常忧虑,愁容满面。藤壶母后亦甚悲伤,对他言道:“我预知今年大限难逃。但也并不觉得特别痛苦,倘明言自知死期,深恐外人笑我故意装腔,所以并不额外多做功德。我早想入宫,从容地对你谈谈当年旧事。然而少有精神舒畅的日子,以致因循蹉跎,迄未如愿,实甚遗憾。”说时声音十分微弱。她今年三十七岁,然而还是青春盛年的模样,冷泉帝觉得非常可惜,心中更加悲伤了。便答道: “今年是母后应当万事谨慎小心的厄年,孩儿听说母后近数月来玉体违和,甚是担心。然而并未特别多作法事,实甚后悔。” 他心中异常痛苦,只得在此危急之际,大规模举行法事,以祈祷母后复健。源氏内大臣以前也只当作她所患的是寻常小病,不甚介意。现在也深为担忧了。冷泉帝因身分关系,未便勾留,不久告辞返宫,心中无限悲伤。

小女公子的穿裙仪式,虽未特别准备,但也十分讲究。按照小女公子身材做的服装和用具,小巧玲珑,竟象玩偶游戏,非常可爱。当天贺客甚多,但因平日亦常车马盈门,所以并不特别惹人注目。只是小女公子的裙带,象背带那样通过双肩在胸前打了一个结,样子比以前更加美丽了。

伴着愁人到此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