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 简·爱 - 读趣百科

第二十六章

“等一等!”她用法语喊道,“照照镜子,你还没有看过自己一眼呢。”

“你认识这地方,梅森,”我们的向导说,“她在这儿咬过你,用刀子刺过你。”

他拉着我进了餐室,用锐利的目光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番,宣布我“美得像朵百合花,不仅是他生活的骄傲,也是他眼睛向往的对象”,接着就对我说他只能给我十分钟用点早餐。说着他按了按铃。他新近雇的仆人中一个男仆应声而至。

“行李都搬下来了?”

“我断言并能证实,公元××年十月二十日、(十五年前的一天),英国××郡桑菲尔德府及××郡芬丁庄园之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与我姐姐,商人乔纳斯·梅森及其妻克里奥尔人安托瓦妮特·梅森之女伯莎·安托瓦妮特·梅森,在牙买加西班牙城之××教堂结婚。结婚记录可在该教堂之登记册中查到——我现有该记录之抄件一份。理查·梅森签字。”

“你去一趟教堂,看看牧师伍德先生跟教堂执事到了没有,回来告诉我。”

正如读者所知道的,教堂就在大门外面。那个男仆很快就回来了。

罗切斯特先生无所顾忌地继续说道:“重婚是个丑恶的字眼!——然而我还是决意当个重婚者。可是命运战胜了我,或者是上天阻止了我——也许是后者。这会儿我已经比魔鬼好不了多少,正如我那位牧师会对我说的,我肯定该受到上帝最严厉的惩罚——甚至该受到不灭的火和不死的虫的折磨。先生们,我的计划给打破了!这位律师和他的当事人说的全是事实。我已经结了婚,我娶的那个女人还活着!伍德,你说你从来没听说过那座宅子里有个罗切斯特太太,不过我想你大概多次听人说起过那儿看管着一个神秘的疯子吧。准有人私下对你说过她是我的异母私生姐姐,也有人说她是被我遗弃的情妇。现在我来告诉你,她就是我十五年前娶的妻子。她叫伯莎·梅森。也就是这位勇敢人物的姐姐,现在他正四肢发抖,面无血色,向你们表明男子汉会有一颗多么勇敢的心。打起精神来吧,狄克!——用不着怕我,我要揍你,还不如去揍一个女人。伯莎·梅森是个疯子,她出身于一个疯子家庭——三代人中都是白痴和疯子!她的母亲,那个克里奥尔人,既是个疯女人,又是个酒鬼!这是我娶了她女儿之后才知道的,因为以前他们对家中的秘密守口如瓶。伯莎像是个孝顺的孩子,在这两方面都承袭了她母亲的特点,于是我有了一个迷人的伴侣——纯洁、聪慧、端庄。你们可以想见我是个多么幸福的男人。我经历过多么丰富多彩的场面!哦,我的经历好极了,但愿你们都知道了才好!不过我不想再多做什么解释了。布里格斯、伍德、梅森——我请你们诸位都上我的宅子,去拜访一下普尔太太照看的病人,也就是我的妻子!你们会看到我上当受骗娶了怎样一个人,看看我是不是有权撕毁这张婚约,去求得一点至少是符合人性的慰藉。这个姑娘,”他看了看我继续说,“跟你一样,伍德,对这件令人厌恶的秘密也一无所知。她以为一切都是正当合法的,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陷入一桩欺诈的婚事里,要嫁给一个已跟恶劣的疯子和失掉人性的人结合在一起的上当受骗的可怜虫!来吧,诸位,跟我走!”

“是,先生。”

“简,你准备好了吗?”

我站起身来。没有男女傧相引领,也不用等亲戚朋友们列队,除了罗切斯特先生和我以外,什么人也没有。我们走过大厅时,费尔法克斯太太在那儿站着。我很想跟她说几句话,可是我的手被一只铁钳似的手紧紧抓着,我被好不容易才跟上的大步催促着一直朝前走去。看一眼罗切斯特先生的脸色,就可以觉出,说什么他都不让再耽搁一秒钟了。我真不知道除他之外还有哪个新郎有他那副样子——那么一心直奔目标,那么坚决不顾一切。也不知还有谁在这般刚毅的双眉下,露出过这般炽热的炯炯目光。

我连天气是好是坏也不清楚。顺着车道往下走时,我既没有望天也没有看地,我的心连同我的眼睛,似乎全都转移到罗切斯特先生身上了。我想看见那看不见的东西——我们一起朝前走时,他的目光仿佛一直在凶狠狠地盯着什么东西;我想猜透他心里的念头——他似乎在竭力抗拒它的压力。

牧师抬起头来望着说话的人,张口结舌地站在那儿,执事也弄得目瞪口呆。罗切斯特先生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仿佛他的脚下发生了一次地震。他站稳脚以后,头也没回,眼睛也没朝后面看一眼,便说:“继续进行。”

“谁也不知道她带着什么,先生。她狡猾得很,常人的头脑是摸不透她那套诡计的。”

“这就是我的妻子,”他说,“这就是我可以领略的唯一的夫妻间的拥抱——这就是空闲时给我带来安慰的亲热!而这位则是我希望得到的,”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这是一位能庄重、从容地站在地狱入口,镇定地看一个魔鬼蹦跳的姑娘。尝过那种浓味的菜肴之后,我想用她来换一换口味。伍德,布里格斯,你们来看看两者之间的区别吧!拿这双明澈的眼睛和那对红球作个比较,拿这张脸比一比那张怪脸,再拿这个身材跟那个大个子作个比较吧。然后,传播福音的牧师和维护法律的律师,你们再来裁判我,不过请记住,你们怎样来裁判我,别人也会怎样来裁判你们!现在你们可以走了。我得把我的捕获物关起来了。”

罗切斯特对此听而不闻,他固执地直挺挺站着,一动不动,只是紧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多烫,握得多有力啊!这时他那白皙、坚毅、宽阔的前额,多像刚开采出来的大理石!他的眼睛多么闪亮,多么沉着警惕,背后还隐藏着多么狂野的神色啊!

“啊,先生,她看见你了!”格雷斯嚷道,“你最好还是别待在这儿。”

“你是谁?”他问那个闯入者。

“是的,先生。”

“她三个月前还活着。”律师回答。

“你怎么知道。”

“我有证明这一事实的证人。他的证词,先生,恐怕连你也无法反驳。”

“马车呢?”

一听到这名字,罗切斯特先生就咬紧了牙关,他全身还出现了一阵抽搐战栗。我紧挨着他,能感觉到一阵愤怒和绝望的颤抖传遍了他的全身。在这之前一直龟缩在后面的另一个陌生人,这时走上前来。一张苍白的脸在律师肩后露了出来——没错,正是梅森。罗切斯特先生扭过头去怒视着他。我曾多次提到说他的眼睛是黑色的。然而此刻他的黑眼珠上却闪出了茶褐色的,不,是血红色的光芒。他满脸通红——那泛青的脸颊和失去色泽的前额,仿佛因心火的蔓延上升而泛出了红光。他身子一动,举起一只强壮的胳臂——他本会朝梅森挥去一拳,将他击倒在教堂的地上,用无情的拳头揍得他断了气——可是梅森吓得躲到了一边,微弱地喊了声:“天哪!”罗切斯特先生不由地产生了一种鄙视感,这使他冷静了下来——他的怒气消失了,就像植物得了枯萎病似的。他只是问了一句:“你有什么要说的?”

“要是你回答不清楚,那就是其中有鬼。我再问一遍,你有什么要说的?”

“她现在就在桑菲尔德府,”梅森用较为清楚的声音说,“今年四月份我还在那儿见过她。我是她弟弟。”

我看到罗切斯特先生的脸让一个狞笑扭歪了,他喃喃地说:

“把它赶回马车房去,约翰,”罗切斯特先生冷冷地说:“今天用不着它了。”

他顾自朝前走去,登上楼梯,依然握着我的手,依然招呼那几位先生跟着他,他们也都听从了。我们走上第一道楼梯时,沿着走廊走去,一直上了三楼。罗切斯特先生用主人用的万能钥匙打开一道低矮的黑门,让我们进入那间挂着帷幔、摆着一张大床和一口彩绘柜子的房间。

他撩起遮住隔壁的帷幔,后面露出了第二道门,他又打开了这道门。这是一个没有窗子的房间,壁炉里生着火,炉子前面用又高又结实的围栏围着,天花板上用链子吊着一盏灯。格雷斯·普尔俯身向着炉火,显然正用平底锅在煎煮什么。在房间的那一头昏暗的阴影里,有个身影在来回跑动。那是什么,是人还是野兽?乍一看去,谁也分辨不清。它似乎是四肢着地在爬行,又抓又嗥像只奇怪的野兽。然而它却穿着衣服,一头浓密的灰白头发,蓬乱得像马鬃似地遮住了它的头和脸。

“早安,普尔太太,”罗切斯特先生说,“你好吗?你照看的人今天怎么样?”

“我们还可以,先生,谢谢你。”格雷斯回答说,一边把煮得沸滚的食物小心地端起放到炉边的铁架上。“总想咬人,不过还不算太狂暴。”

“只待一会儿,格雷斯,你一定得让我待上一会儿。”

疯子大吼起来,她撩开披在脸上的乱蓬蓬的鬈发,狂野地怒视着来访者。我清楚地认出了那张发紫的脸——脸上那肿胀的五官。普尔太太走上前来。

除了有疯子出场的那短短的一幕,这一早上其实是相当平静的。教堂里发生的事并没有吵吵闹闹,没有人大发雷霆,没有人大声争吵,没有争辩不休,也没有互相挑衅,没有眼泪,没有哭泣。只是有人说了几句话,平静地对这桩婚事表示反对;罗切斯特先生严厉地提了几个简短的问题,随后对方作回答、解释,拿出证据,接着我的主人坦率地承认了事实。然后又看了活的证据,最后不速之客走了,一切也就这样结束了。

简·爱,那个一度曾是满腔热情、满怀希望的女人——差一点还当上新娘——如今又成了一个冷静、孤独的姑娘。她的生活是黯淡的,她的前途是凄凉的。仲夏出现圣诞节的严寒,六月飞旋起十二月的暴风雪,冰凌冻僵了成熟的苹果,积雪压坏了盛开的玫瑰,草地和麦田罩上了冰冻的裹尸布,昨夜还红花遍地的小径,今天已盖满白雪,不见足迹,无路可寻。十二小时前还像热带丛林般枝叶婆娑、芳香飘溢的树林,如今却像冬季挪威的松林,白茫茫一片,满目荒凉。我的希望全部破灭了——不可捉摸的厄运已将它击得粉碎,就像一夜之间落在埃及地上所有头生子头上的厄运一般。我看看自己所抱的希望,昨天它们还是那么生机蓬勃,流光溢彩,现在却直挺挺、冷冰冰、灰沉沉地躺在那儿,成了再也不会复活的死尸了。我想想自己的爱情,那是属于我的主人的——是他一手缔造出来的感情。此刻它正在我心中颤抖,就像一个在冰冷的摇篮里受苦的婴儿,饱受着疾病和痛苦的折磨,却不能投入罗切斯特先生的怀抱,从他的怀里获得温暖。哦,它再也不能朝他伸出小手了,因为忠诚已遭破坏,信任已经丧失!对我来说,罗切斯特先生已不再是过去的他,因为他已不再是我想象中的他了。我不愿归罪于他,我不愿说他欺骗了我,然而在我的心目中,他身上已经失去纯洁无瑕的真诚,因此我必须离开他,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至于何时离开,怎么离开,去什么地方,我还心中没数。不过毫无疑问,他自己也会催我早点离开桑菲尔德的。看来,他对我未必有真正的爱,有过的只是一时的热情。这回他的热情受到了挫折,他就不会再需要我了。现在我甚至害怕从他面前走过,见到我,他一定会觉得可恨。哦,我真是瞎了眼睛!我的行为真是太糟糕了!

“见你的鬼去吧!”这是他姐夫的回答。

七点钟,索菲来给我梳妆打扮。她在完成这一活儿上确实花了太长时间,长得罗切斯特先生大概对我的迟迟未去都有点不耐烦了,派人上楼来问我,为什么还不下去。这时候,她正在用一枚饰针把面纱——结果还是用了我那块素净的丝方巾——别在我的头发上。她刚一别好,我就急匆匆地准备下楼去。

“梅森先生认识他。爱先生是他们家在丰沙尔

我蒙上了两眼,紧闭着。旋涡般的黑暗似乎包围了我,思绪像一股浑黑的潮水向我涌来,我仿佛躺在一条大河干涸的河床上,自暴自弃,懒散懈怠,耳听远处群山中一股山洪爆发,知道洪流正滚滚而来,可是既不愿起来,也没有力气逃走,我虚弱无力地躺在那儿,一心只想死去。在我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还像有生命似地在搏动——想起了上帝。这念头使我开始默默地祈祷,那些话在我一片漆黑的心灵里徘徊不去,仿佛是些必须低声诉说出的话,但又找不到力量把它们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