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 简·爱 - 读趣百科

第三十五章

我打断了他的话。任何带有明显责备的话,都会一下子鼓起我的勇气。“要讲点道理,圣约翰,你这简直是在说胡话了。你假装听了我的话大吃一惊。实际上你并没有真的吃惊。你有那样高超的头脑,决不至于迟钝或自负到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再说一遍,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当你的副牧师,但决不做你的妻子。”

这一切对我是一种折磨——细细的、慢悠悠的折磨。它不断激起一种隐约的怒火和令人颤抖的烦恼,弄得我心绪不宁、垂头丧气。我体会到了,要是我做了他的妻子,这位像不见阳光的深泉般纯洁的好人,不用从我血管中抽一滴血,便会把我杀死,而他那水晶般的良心,绝不会沾上一点犯罪的污点。每次当我试着要跟他和解时,尤其使我感到这一点。没有悔恨来回报我的悔恨,他并没有觉得疏远是痛苦的——也没有急于想和解。尽管不止一次,我簌簌滴下的泪珠,沾湿了我们一起低头看着的书页,可是这对他毫无作用,仿佛他的心真是铁石做成。可与此同时,他对他的两个妹妹却比往常更加亲热,他仿佛生怕只用冷淡还不足以让我相信我已被完全排斥和放逐,还要用对比来增强力量。而他所以这样做,我确信不是出于恶意,而是为了信仰。

“现在不是了?这就错了。在我来说,我并不希望你坏,只希望你一切都好。”

“当然,”他说,“你的希望是合理的;可我远没有把你当作陌生人。”

“你完全误解了我的话。”我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说,“我没有想要你难受或痛苦——真的,一点也没有。”

“我们一定要像这样分手么,圣约翰?你去印度时,也就这样离开我,除了你刚才说的,就再没有一句亲切一点的话了么?”

这时,他才转过脸来完全不看月亮,面对着我。

“圣约翰,我很不高兴,因为你还在生我的气。让我们依旧做朋友吧。”

“你说过,除非我嫁给你,要不就不能去。”

“这么说你不愿嫁给我!你还坚持那个决定?”

读者啊,你也像我一样,知道冷酷的人能在他们冰块般的问话中放进怎样的恐怖么?也知道他们发怒时多么像雪崩,不高兴时多么像冰海迸裂么?

“是的,圣约翰,我不愿嫁给你,我坚持我的决定。”

“不,圣约翰,我们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是朋友了,这你知道。”

“平常!你?根本不是那样。你长得太美,太善良了,不能让你在加尔各答活活烤死。”接着她拼命劝我打消跟她哥哥去印度的一切念头。

“我的祈祷感应了!”圣约翰喊了起来。他的手在我头上按得更紧了,仿佛认定我是他的了。他伸出胳臂搂住了我,几乎像爱我似的(我说的是几乎——我知道其中的差别——因为我曾体验过被爱是怎么回事;不过,也像他一样,我现在已把爱置之度外,想到的只是职责了)。我跟内心的犹豫不决搏斗着,它面前依旧翻腾着疑云。我真诚热切地深深渴望做正当的事,只做正当的事。“指引我,指引我该走的路吧!”我向上帝祈求。我还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究竟是不是因为我过分激动所致,那就得请读者来判断了。

这下可完蛋了。我原来一心想从他心头抹去上次冒犯的痕迹,可结果却在那不易抚平的表面打上了另一个深得多的印记。我简直是把它烙在上面了。

“那他为什么老是那样用眼睛盯着你?那样经常要你单独和他在一起,老要你待在他身边?玛丽和我都断定,他希望你嫁给他。”

“不,我愿意去的,作为你的助手。”我答道。

“啊!原来你是在为自己担心。”他说着,撇了撇嘴。

他的脸又变得一片灰白。不过像以前一样,他完全克制住了自己的怒气。他郑重而又平静地何答说:

“是的。上帝给了我生命,并不是让我随意虚抛的。现在我开始觉得,按你希望我的那样去做,几乎等于是自杀,不但这样,在我明确决定离开英国之前,我还得先弄个明白,是否我留在英国就不可能比离开英国有更大的用处。”

整幢房子寂静无声,我相信,除了我和圣约翰外,都已上床休息了。仅有的一支蜡烛正在渐渐熄灭,房间里洒满了明亮的月光。我的心急速而剧烈地跳动着,我听到了它的搏动声。突然间,它在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的震颤下骤然停止了,这种感觉紧接着又从心脏传到大脑,传到四肢。它不像电击,但像电击一样锐利、奇特、吓人。它对我的感官的作用是如此强烈,仿佛在这以前它们最活跃时也只不过是在昏睡,只有这时候它们才受到呼唤,被迫惊醒过来。它们起而期待着,眼睛和耳朵伫候着,骨头上的肌肉也兴奋得在颤抖。

“可他是个英俊的男子呢。”

“那么,”他说,“我只能在祷告时想起你了,我真诚地祈求上帝,别让你真的成了一个弃儿。我原以为我看出你是一名上帝的选民。但是上帝所见和人不同,应该按他的意旨行事。”

“我一定得弄清他现在怎么样了。”

说到这里她就停住了——我没说什么。她马上又接下去说:

黛安娜拍起手来:“这正是我们盼望的,正合我们的心意!你一定愿意嫁给他,简,是吗?这样,他就会留在英国了。”

“简!简!简!”——再没有别的了。

“而我,你看,黛,长得这么平常。我们一点也不相配。”

“我也真的非打消不可了,”我说,“因为方才我又提出跟他去当执事时,他却感到我这是不端行为而大为吃惊。他似乎认为,我提出不结婚跟他去就是品行不端,仿佛我没有一开始就希望把他当哥哥,而且一直都这么对待他似的。”

“你该听听他自己对这事是怎么说的。他一再解释说,他希望结婚,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圣职,他需要有个助手。他还对我说,我这人是为了工作——而不是为了爱情才给创造出来的。毫无疑问,他这话是对的。不过照我想来,既然我不是为了爱情才给创造出来,那我也就不是为了结婚才给创造出来的了。让自己一辈子和一个男人拴在一起,而只把你当成是一件有用的工具,这不奇怪吗,黛?”

“再问一遍,你为什么要拒绝?”他问。

“他是这么希望——他已经提出要我做他的妻子。”

在宣读那一章最后几节光辉的经文时,他流露出一种平静的、克制住的胜利感,其中还掺杂着一种热切渴望的心情。宣读的人深信自己的名字已经写在羔羊生命册上了,他渴望着那个时候的到来,好让他进入地上的君王将自己的荣耀归与的那座城市;那城市不用日月光照,又有羔羊为城的灯。着,我只想独自一人待着。他立刻听从了。只要有魄力断然下命令,别人总是会服从的。我上楼回到卧室,把自己锁在了里面。我跪了下来,用自己的方式祈祷起来——和圣约翰的方式不同,但自有它自己的效用。我仿佛一直来到一个强大的神灵跟前,把我满怀感激的心灵和盘托出在他的脚下。感恩之后,我站起身来——决心已下——接着就睡下了,这时已心明眼亮,毫无畏惧——一心只盼着黎明的到来。

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他把手放到我的头上。他说得诚挚而温和,说实在的,他的神情可不像是情人望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倒像是一个牧师在召唤迷途的羔羊——或者更确切地说,像是一位保护天使在望着他负责照看的灵魂。一切有才能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狂热者,野心家,抑或是暴君——只要他们是真心诚意的——都有他们超群出众的时候,每当这种时候,他们就能征服别人,统治别人。我心中涌起了对圣约翰的敬仰之情——这种心情是如此强烈,它一下子把我推到了我长久以来一直回避的一点上。我真想不再和他进行抗争——而是顺着他的意志的洪流,冲进他生活的深渊,淹没我自己的一切。此时此刻,我几乎已被他紧紧地围住,就像以前一度被另一个人以另一种方式围住一样。两次我都做了傻瓜。那一次如果屈服了,将是原则上的错误,这一次如果让步了,则是判断上的错误。这是现在我透过时间这个默默无言的中介,回顾了那个关键时刻才这么想的。而在当时,我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傻瓜。

在我的圣师的触摸下,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我的拒绝被遗忘了——我的畏惧被克服了——我的抗争已经瘫痪了。不可能的事——即我和圣约翰结婚——迅速变成可能了。一切都在顷刻之间完全变了样。宗教在召唤——天使在招手——上帝在命令——生命像画卷般卷了起来——死亡的大门敞开着,显示出门那边的永生。好像在说,为了那边的平安幸福,这儿的一切都可以立即牺牲。昏暗的房间里充满了种种幻象。

“你现在可以决定了吗?”那位传教士问。问话的语气很温柔,他还同样温柔地把我拉到身边。哦,那份温柔!它比起强迫来不知要有力多少啊!我能够顶住圣约翰的愤怒,而在他的温和态度下,我却软得像根芦苇。不过,我心里一直很清楚,即使我现在屈服了,将来有一天他还是会要我忏悔以前的反抗的。他的本性不可能因一小时庄严的祈祷而改变,它只不过是显得崇高一点而已。

“只要我能肯定,我就能决定,”我答道,“只要我确信是上帝的意旨要我嫁给你,我此时此刻就能立誓嫁给你——不管以后会怎么样!”

“你听见什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圣约翰问。我没看见什么,但是我听见什么地方有个声音在呼唤:

晚祷前的读经,他选了《启示录》的第二十一章。每次听着《圣经》的词句从他口中念出来时,总让人感到愉快。他那副好嗓子从来没像宣读上帝的神谕时这样既甜润又洪亮——他的举止神态的高尚纯朴也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使人永远难忘。而今天晚上,他的嗓音更加庄严,他的举止更加令人震颤——这时他坐在一家人围成的圈子中间(五月的月光从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口流泻进来,使桌上的烛光几乎都变得多余了)。他坐在那儿,俯身对着那本很大的旧《圣经》,按照书页给我们描述着新天新地的景象——告诉大家,上帝将要降临,来跟人们同住,他要擦干他们的眼泪,许诺从今以后不会再有死亡,也不会再有悲伤、哭泣和任何痛苦,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

接下来的词句,在他说出来时,奇怪地使我战栗起来。特别是当我从他那微小的、不易觉察的声调改变中,感觉到他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时。

“你凭什么说他不爱你呢,简?”

泽谷那边的群山送来了隐约的回声——“你在哪儿呀?”我倾听着。风在枞树间低声叹息,四周只有沼泽地的荒凉和午夜的寂静。

“去你的吧,迷信!”当那幽灵黑魆魆地在门外黑沉沉的紫杉树旁出现时,我心里说,“这不是你的骗局,也不是你的巫术,这是大自然的功绩。她被唤醒了,做出了——虽非奇迹但却是最大的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