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王国 - 变色龙·契诃夫中短篇小说精选 - 读趣百科

女人王国

雷谢维奇向她祝贺节日,吻了她的双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皱了一下眉头。

“房客来了,”恰利科夫太太说。

安娜·阿基莫夫娜觉得,在昨天的事情之后皮缅诺夫瞧不起作为慈善家的她,但她作为一个女人他却被她迷住了。她看着他,认为他举止可亲,衣着得体。诚然,常礼服的袖子短了一些,而且腰身过高,裤子呢,裤子不时尚而且裤管不宽,不过他的领带系得有品味又不经心,领带的色彩也不像其他人的过分鲜艳。看样子,他为人宽厚,因为他恭顺地吃姑母朝他盘子里放的一切。她想起了昨天的他,黑黑的,困得想睡觉。这想法不知为什么使她激动。

“好吧,我们都知道这些品质!”律师喃喃自语,他请求允许他吸烟。

她走进餐厅,谁也不看径直走向神像,用中音唱起了《你的诞辰》,接着又唱了《圣母今日》和《基督降生》,唱完回转身来用目光刺了在场所有的人。

“正是如此,”恰利科夫厉声回答,但他立即认出了安娜·阿基莫夫娜,大叫一声:“格拉戈列夫太太!安娜·阿基莫夫娜!”忽然他深深吸一口气,两手一指,似乎出于巨大的惊恐:“恩人啊!”

工人居住的木板小房她一次也没有去过。据说那个地方潮湿、多臭虫、生活荒淫、秩序纷乱。说来也奇怪,每年用于工人住房完善设施的钱有数千卢布,而工人们的状况,如果可以相信匿名信的话,却是一年比一年糟……

她又觉得无聊了。她已不再为出访感到高兴。关于一个天赐一千五百卢布给幸运儿的想法已经不使她觉得是出奇和有趣的了。在家里百万产业逐渐衰败的时候,在工人们在小木板房中生活得不如囚犯的时候,在这种时候去看一个什么恰利科夫——这就是做蠢事,就是欺骗自己的良心。这时两个邻厂——织布厂和造纸厂的工人们一群一群朝着城市的灯火走去,有些人沿着公路走,有些人在路旁越过田野走,笑声和欢乐的说话声响彻寒空。安娜·阿基莫夫娜看了一眼这些女工和童工们,突然间她很想要有一种淳朴、粗犷和亲密友好的氛围。她清晰地想象那遥远的年代,当初大家叫她阿纽特卡不安。你想同他亲热撒娇,他呢,他剪他的息票;你坐下同他一起吃饭,他会用你自己的面包来申斥你,粗野鄙俗的人!……你嫁个贵人吧。”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钱包上。明天把这些无用的可恶的钱分发给工人们倒不错,不过什么东西都不能白白地给工人,否则下次他们一定又会索求。再说这一千五百卢布又顶什么用,工厂里全部工人有一千八百多个,还没有把他们的妻子儿女算在内。要不,也可以从这些求助者中选他一个不幸的早已失去过好日子的希望的人,把这一千五全都给他。这些钱会像打雷似的使这个可怜人惊愕,也许,他会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安娜·阿基莫夫娜觉得这个想法出奇和有趣,她很开心,瞎碰着从那一捆信中取出一封来读。写信人是一个姓恰利科夫的十二级文官,失业已久,疾病缠身,住在古辛的楼里,妻子是一个肺痨病人,还有五个年幼的女孩。安娜·阿基莫夫娜对恰利科夫所住的古辛楼十分了解,这是一幢四层楼房,唉,一座糟糕的闷潮的有害健康的房子!

古辛楼附近的大门深深的,又暗又臭;可以听到有一些男人在墙旁咳嗽。安娜·阿基莫夫娜把雪橇停在街上,走进大院,就地询问去四十六号恰利科夫家该怎么走。人们让她右转,进最后一扇门,上三楼。无论是在大院里、在最后一扇门附近,还是在楼梯上,全都是在大门附近的那股子令人厌恶的气味。安娜·阿基莫夫娜在小时候也常常生活在这种房子里,当年她父亲还是一个普通工人;后来境遇改变了,她也常来访问,其身份是慈善家。狭窄的石梯,梯阶高高的,梯子很脏,每层楼有一个小平台覆盖;通道里的灯上满是油污,恶臭,平台上的门旁放着一些盆子、坛坛罐罐、破衣烂衫——所有这一切都是很久很久前就已熟悉的……有一扇门打开着,从中可以看到在几张桌子旁坐着一些戴帽子的犹太女裁缝,她们在做针线活儿。在楼梯上安娜·阿基莫夫娜遇到一些人,但她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些人会欺侮她。她也不害怕工人和庄稼汉,不管是不饮酒的还是喝醉酒的,就像她不害怕知识分子熟人一样。

“哎哟,妈呀!美女,如画的美女呀!”姑母温存地数叨起来,“我们的珍贵宝石呀!……今天来看我们公主的人多啊,多啊——这是上帝的天意!有将军,有军官,有老爷……我从窗户里看啊看,数啊数,没完没了啊!”

“哎哟,妈呀!吓死我啦!”姑母看到安娜·阿基莫夫娜跑进餐厅,坐到自己一旁时叹气说,“你吓死我啦!”

“也该让我说几句了吧!”她说,“对我个人来说,我不理解不组成家庭的爱情。我孤单,就像空中的月亮一样孤单,还是一个月牙儿;然而,不管人们在那儿说些什么,我深信,我感觉到:可能补足这个月牙儿的只是通常意义上的爱情。我觉得,这爱情将决定我的责任和劳动,将启明我的人生观。我希望从爱情得到我心灵的平和安宁,我希望远离麝香,远离各式各样的关亡和招魂,远离所谓的世纪末……一句话,”她慌乱了,“希望有丈夫和孩子。”

恰利科夫太太急着去擦桌子。

“我可没想到你这么不听话,小丽莎。”那个男人责备说,“哎呀呀,多难为情呀!可见你是要好爸爸打你一顿,是吧!”

“得啦,别瞎说了,”安娜·阿基莫夫娜安慰她说,“我很快就三十岁了,可我还在想嫁给年轻人呢。”

“他装腔作势干什么?”安娜·阿基莫夫娜懊恼地想道。“立刻就看得出,他惯于同商人们打交道。”

“日祷已经结束了!”玛莎失望地说,“我这是第三次来唤醒您。照我的意思哪怕您一直睡到晚上也可以,然而您自己吩咐我唤醒您!”

“得啦!这个瓦夏腿长长的,”姑母很认真,她说,“太瘦。没有仪表。”

“我宠爱她!”律师十分真诚地继续说,但是却带着他平日那懒散的风雅。“我爱,但并非因为我是男人而她是女人;当我同她在一起时,似乎是这种情形:她是某个第三性别的人,而我是第四性别的,于是我们俩飞驰进一个不可捉摸的色彩微细的领域,之后就融合为光谱。对此类关系勒孔特·德·李勒下的定义是最好的。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处写得极为绝妙。”

她停住脚步,向他转过脸来,等待他回答。皮缅诺夫也停了下来,不说话,耸耸肩膀。显然,他知道该怎么处理恰利科夫这一家子的事情,但他的做法会是十分粗鲁和无人情味的,他甚至于不敢开口说出来。再说恰利科夫这一家子在他眼里并不引人注目,他们微不足道,刹那间他已经不记得他们了。他看着安娜·阿基莫夫娜的眼睛,高兴地微笑着,而脸上的表情则说似乎他梦见了一种十分美好的东西。安娜·阿基莫夫娜现在离他很近,只是此刻她才从他的脸上,特别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十分疲劳,他非常想睡觉。

为了快些摆脱这些人和酸败气味,她已经取出钱包,决定留下二十五个卢布,不多给;但她忽然间感到问心有愧: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她跑了这么远,惊动了许多人。

安娜·阿基莫夫娜知道,他在厂里无事可做。但她又不能把他辞退。因为没有这个勇气,再说对他也已经习惯了。他呢,自称是她的法律顾问,而把他每月一号准时派人来取的薪金则称之为“一无诗意的严峻的东西”。安娜·阿基莫夫娜知道,当初在父亲死后卖掉她的树林作枕木的年头里,雷谢维奇在这桩买卖中捞了一万五千多,同纳扎雷奇平分了。得知这一骗局后,安娜·阿基莫夫娜痛苦地哭了一阵;但之后她也就习惯了。

“这里不干净!你去哪里?”恰利科夫恶狠狠地看着她低声说。“领到房客那儿去!太太,有请,我斗胆请您到房客那里去,”他对安娜·阿基莫夫娜说。“那里干净。”

房子的上层楼叫做洁净部或高雅部,叫做大住宅,而由姑母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主宰的底楼也有它自己的名称:生意部,老人部或者干脆叫做女子部。在洁净部通常接待一些高贵和有学识的人,而在女子部则接待普通一些的人和姑母自己的一些熟人。美丽、丰韵、健康、年轻和生气勃勃的安娜·阿基莫夫娜身穿豪华的服装,她觉着这服装的光彩射向四方。她下楼来到了女子部。这里的人都责备她,说她是个有学识的人,却把上帝忘了,睡过了日祷时间,而且没有下楼来开斋吃荤。然而大家都拍手,都真诚地说她漂亮非凡。她相信这点,她笑谈,她亲吻,她送钱:有的人一个卢布,有的人三个或五个卢布,各人不同。她喜欢待在楼下。不管你朝哪里看,都有神龛、圣像、长明灯。神甫牧师们的肖像,有修士们住处的气味。在厨房里菜刀声音很响,一种十分可口的荤菜的味道传遍了所有的房间。上了漆的黄色地板闪闪发亮,而从房门到上座都铺着由鲜艳蓝色条纹毡做的长条路毡,刺目的阳光直射窗户。

“别!”他面露毫不矫饰的忧愁说,“我说过的,亲爱的,别!”

“祝节日圆满如意!”

“是房客皮缅诺夫,太太。他在您的工厂里供职。”

“您讲什么?”

雷谢维奇律师是个漂亮的淡发的高个子,双鬂和胡子已微微斑白,举止优雅非凡。他摇摇摆摆地走进来,鞠躬似乎不甚乐意,谈话时微动双肩—— 一举一动都有着一种懒散的风雅。他像一匹受娇宠而伫立过久的骏马。这个人满足、健康、富有;有一次他甚至赢过四万卢布,但他把这件事瞒过了熟人们。他好美食,尤其喜欢吃奶酪、麦蕈,萝卜丝拌大麻油。据他说,在巴黎时他吃过未洗过的炸肥肠。他说话有条不紊,通畅无口吃,只是有时为了取悦于妇女,他会容许自己中止说话和弹一下手指头,像是要选择字眼儿。他早已不相信他在法庭上应当说的那些话,或者说,也许,他还是相信的,不过他对这一切并不认为有什么价值,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早已知晓,陈旧而寻常……他相信的只是出奇和稀罕的东西。陈腐的格言具有出奇的形式就会引他流泪。他的两个笔记本记满了许多稀罕的说法,都是他从不同作者的书中谈到的,而在他需要找出某种说法时,他会焦躁不安地在这两个笔记本中搜寻,通常是找不到。当年亡人阿基姆·伊万内奇一时高兴,出于虚荣心邀请他当厂方的诉讼律师并规定薪金一万二千卢布。而工厂的诉讼事件不过是两三件小规模追偿款项,雷谢维奇把它们交给助手去办理。

“不要商人,不要!你要是在家里安置一个商人,那么我就进养老院去!”

“打九岁那年开始。还是您伯父在世的时候呢。”

安娜·阿基莫夫娜感到有一种在他面前为自己的做法进行辩解的愿望,要做出一副样子来:她方才给钱并非认真,只是闹着玩玩。

“节前我没有收到您给的奖金。”

但他没有听清楚。当他们走到了街上,他抢先跑向前去,从雪橇上解下车毯扣子,把安娜·阿基莫夫娜扶上雪橇时说:

“您可把我吓坏了!”她全身哆嗦了一下说,“您有什么事?”

这一席话使安娜·阿基莫夫娜不安。她什么东西也没有吃,只喝了一小杯葡萄酒。

安娜·阿基莫夫娜靠着胳膊肘稍微支起身子,看了一眼窗户。户外还是黑黑的,只有雪在窗框的底边上呈现着白色。传来一阵低沉的钟声,但这不是本教区的钟声,而是来自一个什么更远的地方。小桌上的时钟指着六点零三分。

一、前夜速旋转的大轮子,许多传动带和杠杆,刺耳的吱啦吱啦声,辗轧钢的吱吱声,手推小车的震动声,蒸汽的粗重呼吸声,苍白的脸通红的脸或是沾着煤灰的黑脸,被汗水湿透的贴身衣,钢、铜和火发出的闪光,油和煤的气味,时烫时冷的风——所有这一切都让她产生了地狱般的印象。她觉得:机轮、杠杆和吱吱叫着的热汽缸这些东西都在竭力挣脱桁架以求消灭人们,而人们面色忧虑,在机器旁奔忙,谁也听不见谁,竭力想停止机轮、杠杆、汽缸等物的可怕运动。在厂房的主楼里人们让安娜·阿基莫夫娜看一些东西,还恭敬地向她作解释。她现在还记得,在锻造车间,工人从火炉里夹出一块烧得通红通红的铁,一个头上系着小皮带的老头和一个身穿蓝色工作外衣、胸前挂着一根小链条、有一张怒冲冲的脸的青年(他该是个工长)在用小锤子敲打铁块,火星向四面飞溅;过不多久,有一张巨大的铁板在安娜·阿基莫夫娜面前出现,铿锵作响;老头垂手直立,微笑着,而青年向她解释着什么,用衣袖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她还记得,一个独眼老头在另一个车间里锯一块铁,铁屑散落下来;另一个工人在旋床上操作,要用一块钢做出一个什么东西来,他一头棕红色头发,戴一副墨镜,穿一件有许多洞的衬衫;车床在喧闹,在吱吱作响,这声音叫安娜·阿基莫夫娜恶心作呕,她觉得耳朵疼。她看,她听,她不懂,她好意地微笑,而且她还感到害臊。“你不懂也不会喜欢这个事业,可是你吃饭养活自己再加上数十万的收入所靠的却是这个事业——多么奇怪啊!”她想道。

“唉,这些贫民!”她叹息说,“我们做善事,节日和平时都做,但是总无成效。依我看来,帮助像恰利科夫这样的人是白费劲。”

看见门口有一位陌生女士,瘦女人哆嗦了一下,放下炉叉。

“您信中说您的妻子生了重病,”安娜·阿基莫夫娜说,她感到又羞又恼。

安娜·阿基莫夫娜给了他五个卢布,可怜的玛莎茫然失神。他的节日外表、姿态、声音以及他所说的话——这一切都以其漂亮和高雅使她惊愕万分。她跟在主人后面走,她已经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看不见,一味地微笑着,时而幸福时而痛苦。

雷谢维奇好像是睡着了。可是一分钟后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请您饶了我吧,安娜·阿基莫夫娜!”他说,声音嘶哑,用额头叩敲地板,露出牡牛般的后脑壳。

“Merci,”他说,还吻了一下她的手指。

“啊,上帝是仁慈的。”

“恰利科夫先生住在此地吗?”安娜·阿基莫夫娜问。

“是的,没有人要娶我,斯皮利多诺芙娜,”安娜·阿基莫夫娜说,她想要换一个话题,“有什么办法呢?”

“为什么在您的房间里有那么多钟表?”

“是姑母把你解雇了的,你去求她。”

雷谢维奇挥起双手,十分激动地在房间里走动。

“胡说么,医生们是会胡说,但也不总是胡说,”姑母叹口气说。“彼得·安德烈伊奇已故,他确实丧失了一只眼睛。是这么一回事,他同你一样天天在工厂里干活,在炽烈的火炉旁干。眼睛不喜欢炽热。他的眼睛瞎了。得啦,有啥可说的,”她惊醒过来了。“我们走吧,去喝酒。我向你们祝贺节日,我的亲爱的。我不同任何人一起喝酒,但同你们一起,我喝,我是个罪人。上帝保佑!”

“我有幸祝贺您,安娜·阿基莫夫娜,异常隆重的节日耶稣圣诞节快乐。”

阿加菲尤什卡叹一口气,在桌旁坐下。玛莎在她面前也摆上了一只喝果子酒的杯子。这时安娜·阿基莫夫娜感觉到,阿加菲尤什卡的白皙颈项同壁炉一样也散发着热气。大家谈起现今出嫁难,过去,男人们如果不为美色也会为钱财向女人讨好,如今你弄不清楚他们要的是什么;以前嫁不出去的只有罗锅和瘸子,而现在连漂亮的和有钱的也不娶了。姑母说这是因为放荡,因为人们不怕上帝。可是她突然想到她的兄长和瓦尔瓦鲁什卡,这两人都虔诚,都怕上帝,但却悄悄地生孩子,把孩子送进孤儿院;于是她停住不说了,她转换话题,说她曾经有个求婚者,是一个工人,她爱他,可是她的两个兄长硬把她嫁给了一个画圣像的鳏夫,谢天谢地,不到两年这鳏夫就死了。楼下的玛莎也在桌旁坐下,带着一副神秘的样子说:每天早上在院子里会出现一个陌生男子,长着黑胡子,身穿羊羔皮领的大衣,瞧瞧大房子的窗户,就向着厂房走去;这男子长得不错,相貌堂堂。玛莎说,这件事已有一个礼拜了。

听着这许多谈话,安娜·阿基莫夫娜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要出嫁,想得厉害,想到苦恼的程度;她觉得,她会愿意交出一半生命和全部财产,只要她能够知道就在这楼上有这么一个人,对她来说这个人比世上所有的人更亲近,这个人热烈地爱她,强烈地思念她;这念头,关于这种令人心荡神驰的、非言语所能表达的密切关系的念头激动着她的心。健康和青春的本能在诱惑她,向她撒谎说什么真正的生活诗趣尚未来临,还在前头,而她相信了这一点,她的身子仰向椅背(这么一仰她的头发散开了),她笑起来了,其他几个人跟着她也笑了。这无缘无故的笑声在餐厅里久久没有停息。

“在过节的这些惯例中实际上有许多不近人情的东西,”她上楼不久,站在窗户旁向外看,一群男孩由屋里向大门走去,他们冷得缩着身子边走边穿上大衣,看着这种情景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在节日里总想休息,想同亲人们一起待在家中。但这些可怜的孩子们、教师和职员们却不知为什么务须迎着寒冷去祝贺,去表达自己的敬意,还得感到羞愧……”

“当然是,白费劲,”皮缅诺夫表示同意,“不管您给他多少钱,全部用来喝酒花掉。现在夫妻两人要彻夜互相抢钱和打架了。”他笑着补充说了一句。

雷谢维奇在一个笔记本里翻寻了一阵,接着又在另一个笔记本里找,由于找不到那句金玉之言,他也就安静下来了。大家开始讲天气,讲歌剧,讲杜塞很快将来演唱。安娜·阿基莫夫娜想起,去年雷谢维奇好像是同克雷林一起在她家进了午餐,因此现在在他们打算离开的时候,她真诚而又恳切地开始说服他们:既然他们不再去拜访别人,那就该留下在她家进午餐。客人们犹豫了一会儿也就同意了。

“去年我占卜的结果是嫁个老头子。三次都是这个结果。”

她喜欢引人伤感的情歌,但她的声音聒耳又缺少训练,所以她唱得声音很低,勉强听得见,只是用钢琴作伴奏。她低声唱,一曲又一曲地唱,大多是唱爱情、离别和丧失了的希望。她想象着:她向他伸出双手,含着眼泪哀求说,“皮缅诺夫,求您消除我的痛苦吧!”到那时,似乎她的罪孽就得到了宽恕,她心中会轻松愉快,而自由自在的也许还是幸福的生活也将来到。怀着期待的苦恼心情,她俯身于钢琴琴键上,她强烈地想要生活中的变化马上发生,即刻发生,因而一想到昔日的那种日子还将继续一段时间,她就感到害怕。之后她重又弹起钢琴来,唱歌的声音低到勉强才听得见。周围一片寂静。从楼下已经没有嘈杂声音传来,想必大家都已躺下睡觉。时钟早已敲过十点钟。一个漫长、孤单、寂寞的夜快到来了。

他和雷谢维奇又坐了一会儿,各自喝了一杯茶,开始告辞。安娜·阿基莫夫娜有些惶惑不安……她全然忘记了克雷林在何处供职,要不要给他钱,如果需要给,那么是现在给还是装在信封里送去。

安娜·阿基莫夫娜饿了,因为她打从早晨起一点儿东西没吃过。给她倒了一杯浸过芳草和果子的苦酒,她喝下了,用抹了芥末的腌肉下酒,她认为这非常好吃。接着楼下的玛莎给她吃火鸡、糖渍苹果和醋栗。这些食物她也喜欢吃。叫人感到讨厌的是一个瓷砖砌的壁炉,它散发着热气,室内闷热,大家满脸通红……晚饭后收走了桌布,摆上了一些盘子,盘中装着薄荷蜜汁饼、坚果和葡萄干。

“有什么呢?”她说,“这也不错嘛……我愿意嫁给他。”

恰利科夫太太和女孩子们,最小的一个除外,不知为什么机敏地收拾起桌子来。

有人报告说:“步行虫”来过夜。这指的是一个祈祷者,名叫帕莎或称斯皮利多诺芙娜,又瘦又小,年龄在五十岁上下,穿一件黑衣裙,戴一块白头巾,尖眼尖鼻尖下巴;她有两只奸狡阴险的眼睛,一副好像要把所有人都看穿似的表情。双唇像一颗小心脏。由于她为人狠毒,在许多商人家里就按诨名把她叫“步行虫”。

节日的兴奋状态正在逝去,为了维持它,安娜·阿基莫夫娜又坐下弹钢琴,她轻轻地弹起了一首新的华尔兹舞曲,接着她想起了今天用午餐的情景,她的想法和谈话多么聪明和正直。她朝周围看了看:昏暗的窗户和挂着油画的墙壁,从大厅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突然间,想不到她竟哭了起来,她感到懊恼,她孤独,没有人可以交谈和商量。为了鼓励鼓励自己,她竭力在想象中描绘皮缅诺夫,但是一无结果。

安娜·阿基莫夫娜在努力打开她的钱包,包上的一把小锁坏了。她局促不安,满脸通红。她感到不好意思:人家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手,等着,而在内心深处大概在嘲笑她。这时有个人走进了厨房,他在蹭脚把雪抖掉。

一下子大家都说话了,还大声插嘴,姑母则用夹坚果的钳子敲打桌子,脸涨得通红,气鼓鼓地说:

安娜·阿基莫夫娜突然害臊起来,双颊发红,大家都看着她,她把桌上的纸牌搅乱,跑出房去。在她跑在楼梯上时,在她到了楼上并在客厅里的大钢琴旁坐下时,从楼下传来喧嚣声,好似大海在喧哗;十分可能,这是在讲她和皮缅诺夫;也许,利用她不在场的机会,步行虫又在欺侮瓦尔瓦鲁什卡了,而且一定又是毫不害臊地出言不逊。

“这并不奇怪。在您这个年纪不可能只认识她而不爱她。”

“您看怎样,安娜·阿基莫夫娜?我是这么想的:与其上不及天下不着地,不三不四,倒还是嫁个老头子为好,”玛莎伤心地说,叹了一口气,“我已经二十出头了,这不是笑话。”

“请您原谅,没有您在我们就在这里做主起来了。”

“我自己也对她说:贵人等不来,那你就别嫁给商人,嫁一个普通一些的人,”姑母说。“至少吧,我们要为自己找个当家人。好人多的是。哪怕是拿我们厂里的人来看。全都是稳重的,不醉酒的……”

“难道要理解我就这么难吗?”安娜·阿基莫夫娜惊异地问。泪珠使她的双眼闪亮。“请谅解我,我手上有巨大的事业,有两千工人,在上帝面前我应当对他们负责。那些为我干活的人失明了、变聋了。我活着都害怕,害怕。我痛苦,而您却忍心对我讲什么黑人,您……还笑!”安娜·阿基莫夫娜用拳头敲打桌子,“继续过我现在所过的生活,或者嫁给一个像我一样闲逸无能的男人——这简直就会是一种罪恶行为。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了,”她激昂地说。

作为对这一番暗讽的回答,瓦尔瓦鲁什卡仅仅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神像。

“这有什么呢?我乐意效劳,”皮缅诺夫说。安娜·阿基莫夫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把一只华美的小表从腰带上解下交给了他,这时他脸上出现了感动的神色。他默默地细看后把表还给了她说:“这有什么呢?我乐意效劳。怀表我已经不修了,我的视力弱,医生禁止我干细活。但是为您我可以来一次例外。”

工人惊奇地看着她,害臊地微笑,不说话。

“能爱上才好,”她想道,伸伸懒腰;光是这一个念头她的心就暖和了。“还要能摆脱工厂才好,”她这么希望,同时想象着所有这些沉重的厂房、木板工房、学校……怎样由于她的善良心地倒下。之后她想起了父亲;她想,如果父亲活得久一些,也许会把她嫁给一个普通人,比如说,嫁给皮缅诺夫,也许他会吩咐她嫁给他,就是这样。这倒会是一件好事:工厂会落到正当人的手中了。

“这一千五百卢布倒是可以给他!”她想,不过这个想法不知什么原因使她觉得荒诞不经,觉得会是对皮缅诺夫的侮辱。

安娜·阿基莫夫娜开始写信,她在桌上看到了一张父亲的肖像和一张她自己的肖像,这使她惊奇。她问:

他呻吟着跑到她跟前,像个瘫痪病人发着“哼哼哼”的声音——在他的胡须上有白菜残叶,口中有伏特加酒味——他的前额贴在安娜·阿基莫夫娜的皮手笼上,屏息不动。

米申卡不说话,扬起眉毛表情呆板地看着一张圈椅。

他,以他自己的话,他喜欢屠格涅夫,喜欢这位处女爱的歌手,纯洁、青春和忧郁的俄罗斯大自然的歌手,但他本人并未在近处喜欢过处女爱,只是听说过,好像是一种抽象的存在于现实生活之外的东西。目前他要使自己确信:他爱安娜·阿基莫夫娜是在精神上想象中爱,虽说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他感到很好:舒适,温暖,安娜·阿基莫夫娜似乎挺迷人和奇美,因此他认为,这环境在他心中所唤起的惬意的自我感觉就是那种叫作精神恋爱的东西。

她感到兴致勃勃起来,她按铃吩咐套马。

“要归咎于你自己,小姐。你一直在等那些名门贵族的或者有学问的,满可以嫁一个自家商人兄弟嘛!”

她突然想起了昨天的那一千五百卢布,这钱现在在她的卧室里,在梳妆台中放着。她取来了这些讨厌的钱,把它们交给了律师,而他缓慢优雅地把钱塞进了口袋——所有这一切进行得说不出来的愉快和自然。出其不意地提醒有关奖金的事,还有这一千五百卢布——全都与这位律师般配。

克雷林走了进来,他睡眼惺忪,怡然自得,但已经不佩戴勋章了。

雷谢维奇已经十分疲惫无力,在米申卡帮他穿皮大衣的时候,他身子变重,摇摇晃晃。在下楼的时候,一副完全衰弱的样子,看得出来,他只消一坐上雪橇就马上会睡着。

一阵沉默。火红色头发的玛申卡走了起来,手中的托盘里有一些信和名片。她猜到了在谈她,脸红得要掉眼泪了。

她坐上雪橇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全部厂房的窗户都十分明亮,因而在巨大的院子里显得很暗。在大门口和院子深处,在仓库和工人的工房附近亮着一些电灯。

“可是,尊敬的安娜·阿基莫夫娜,不会早于新年您才能拿到收据。”

“阁下,”在楼梯中间他懒洋洋地对克雷林说,“您是否有机会体验到这种感觉: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您往长里拉,您不断地被拉长、拉长,以至您变成为一条十分细的细丝?在主观上这种感觉表现为一种特殊的无比的淫欲。”

“就是说,如果我的钟表坏了,我也可以拿给您修理?”安娜·阿基莫夫娜笑着说。

“不要忘记我们!再见!”她向他们大声喊道,接着她就回到自己的卧室。

在厨房中央,车夫潘捷列伊跪在地上,他因酗酒在十一月份已被解雇。这是一个好人,但喝得酩酊大醉时他就粗暴,怎么也睡不着,总要上厂房去,并且在那里以威胁的口气大声喊叫:“我什么都知道!”现在从他那张浮肿的厚唇下垂的脸和充血的眼睛可以看出:从十一月开始到今天过节他一直喝酒,没有停过。

米沙想象中的未来的妻子一定要是:高个儿,丰满,庄重,虔信宗教的女人,走起路来像孔雀,而且不知为什么肩上一定要有一条长披巾;而玛莎呢,她细瘦,穿着紧腰衣,走路步子小而快,主要的是,她惹人动心,有时米申卡还很喜欢她;不过,据他看来,这对婚姻没有用,它只适用于不道德的行为。在安娜·阿基莫夫娜允诺给嫁妆时,他也犹豫过一阵子。可是,有一天一个制服上还加一件褐色外衣的穷大学生来给安娜·阿基莫夫娜送信,见了玛莎,神荡的他忍不住在楼下的挂衣架旁拥抱了她,而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米申卡当时站在楼梯上看见了这一切,打那时起他对玛莎就有了一种嫌恶感。可怜的大学生!谁知道,如果当初拥抱她的是一个富有的大学生或者军官,那么后果会是另一样的了……

以前安娜·阿基莫夫娜从未听说过要给律师送节日奖金,因此现在她身处窘境:该给他多少?而给是不可不给的,因为他正在等着,虽说两只看着她的眼睛里充满着的是爱。

同去年和前年一样,大家一起玩游戏“当国王”,而上下两层楼的全部仆人都聚集在门口看游戏。安娜·阿基莫夫娜觉得,米申卡面带宽厚笑容在男女仆人群中闪现过两次。“步行虫”第一个当上了国王,因而兵士安娜·阿基莫夫娜给她进贡,后来姑母成了国王,而安娜·阿基莫夫娜成了“庄稼汉”或称“呆子”,这引起了哄堂大笑,阿加菲尤什卡呢,她成了王子,高兴得害羞了。桌子的另一端也有一组人在玩,她们是两个玛莎,瓦尔瓦鲁什卡和女裁缝马尔法·彼得罗夫娜,她是被特意叫醒过来玩“当国王”的,所以她的脸是睡意犹存的,有怨气的。

门旁的人群里响起了笑声。

“你是个美丽、健康、壮实的女郎。我就是弄不明白,你这是为谁在珍爱自己?”

“如果谁都不娶,有什么办法?”

安娜·阿基莫夫娜感到高兴: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她愉快起来了。她说得多好,想法多正直高尚!此刻她已经坚信,如果皮缅诺夫,比方说,爱上了她,那她准会高高兴兴地嫁给他。

瓦尔瓦鲁什卡又看了一眼圣像,画了个十字。

“嘘……安静些!”步行虫喊道;在大家都静下来时她眯起一只眼睛说:“你知道吗,安努什卡,我的小燕子?像所有的人那样正正经经嫁人,这对你来说不必要。你有钱,自由,是完全可以自己作主的;不过当个老处女似乎,孩子,似乎也不合适。让我来给你找一个,你懂吗,找一个傻头傻脑懦弱无能的人儿,你装样子接受法律,到那时——你就寻欢作乐吧!丈夫么,你以后塞些个钱给他,五千或者一万,让他到他从那儿来的地方去,而你在家里就自己作主,想爱谁就爱谁,没有一个人可以指责你。你就爱去吧,爱那些贵人和有学问的人吧!嘿呀,多么自由自在美满富裕的生活!”步行虫弹指一响,还吹一声口哨说:“你寻欢作乐吧!”

“说实话,高贵出身和官衔毫无用处,用它们做不成皮大衣。有帽徽,有高贵称号,可就是没有吃的。依我看,一个出身微贱的人,如果他帮助穷人,那他就比一个什么恰利科夫高贵得多,这个恰利科夫已经沉溺于恶习和贫穷之中了。”

“莫非你已立誓终身不嫁?”步行虫好像没有听见安娜·阿基莫夫娜讲话,继续说,“行呀,好事情,不嫁……不嫁,”她仔细而又阴险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牌又说了一句,“行呀,哥儿们,不嫁……是啊……不过姑娘们,这些圣字头的,有各种各样的姑娘,”她叹了一口气,打出一张牌——老K,“哎哟,各种各样的,妈呀!的确,有一些姑娘保持贞操,就像修女似的,啥事都没有,而如果有哪一个偶尔作了孽,那么可怜的她就会痛苦到极点和谴责过错。也有另一些姑娘,她们穿黑色衣服,给自己缝制寿服,而自己却悄悄地喜欢一些有钱的小老头儿。是啊,我的小金丝雀们。有一个狡狯者,她迷惑了一个老头子,她管制着他,我的亲爱的小鸽子们啊,管制着他,叫他晕头转向,晕头转向,而一旦取足了钱和彩票,就使妖术置人于死地。”

“就是她,我的妻子!”恰利科夫用尖细的女人声音说,好像是泪水在他的头脑里起作用了。“就是她,苦命人。一只脚已经在坟墓里了!可是我们,太太,我们并不怨恨。死比这么活着好。你去死吧,苦命人!”

后来她们一起去餐厅喝咖啡。但她们刚刚落座,女子部的玛莎仓皇地跑了进来,惊恐地说:“唱诗的人来了!”说完就跑出去了。听到了擤鼻涕的声音、低沉的咳嗽声、嘈杂的脚步声,这声音好像是有人把一些钉了蹄铁的马引进了大厅边的穿堂。一切都安静了半分钟……突然间唱诗的人大声喊叫起来,这声音如此之大,它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哆嗦了一下。就在他们唱着的当口,养老院的神甫来到了,同他一块儿来的还有辅祭和执事。神甫一边披上肩袈裟,一边讲在夜间敲晨钟时下雪,但当时并不冷,凌晨天才冷起来,随它吧,现在该是零下二十度左右了。

“这也不坏。公爵小姐约瑟安娜爱上了格温普兰,这么做对她来说是容许的,因为她是公爵小姐;对您也是什么都容许的,因为您是非凡的。如果您,亲爱的,您想要爱一个黑人或阿拉伯人,那么您也别不好意思,您就为自己招聘一个黑人来。您可什么也别放弃。您应当敢想敢做。要赶上您的心愿。”

“厚颜无耻!”安娜·阿基莫夫娜生气了,“我什么也没有吩咐过他。您去说,我不在家,让他滚!”

“呸,胡说!”安娜·阿基莫夫娜愤怒了,“你们全都是些蠢人!米沙,您多蠢啊!您真叫我讨厌!我都不想看到您!”

在整个楼上只有厅里一盏灯亮着。它的微弱灯光通过房门钻进昏暗的会客室。是晚间九点多钟,不会更晚。安娜·阿基莫夫娜弹奏了一支华尔兹舞曲,之后又弹了第二支,第三支,她不停地弹。她朝钢琴后面的暗角看,微笑着,在心中呼唤着,一个念头出现在她的头脑中:要不马上进城去看看什么人,比如说,看看雷谢维奇也行,要不向他诉说一下当前在她心中发生着的事情?她非常想说话,喋喋不休地说,笑,淘气,但钢琴背后的暗角没有声息,就连周围,在楼上所有的房间里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父亲在世的时候秩序比较好些,”安娜·阿基莫夫娜离开工厂大院时想,“因为他自己曾是工人,他知道需要什么,而我呢,我什么也不懂,尽做蠢事。”

“在楼下时我听到你们谈笑中提及皮缅诺夫……”他说,用一只手遮住笑着的嘴,“刚才要是让他同维克多·尼古拉耶维奇和将军一起吃午饭,他可准得被吓死,也许,他连叉子都不会拿。”

仆役的笑,他说的话,他的短上衣和小胡子给安娜·阿基莫夫娜一种污秽的印象。她闭上眼睛不看他,同时她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同雷谢维奇和克雷林一起吃饭的皮缅诺夫,这时,他的懦怯的非知识分子的身姿在她看来是可怜无力的,于是她感觉到一种憎恶。只是在此刻她才一整天来首次清楚地明白了:她的有关皮缅诺夫的想法和谈话、有关同普通工人结婚的想法和谈话全都是胡言梦话,全都是愚蠢的胡行妄为。她想要说服自己并非如此,想要克服憎恶感,她要自己回想在午餐席间说的那些话,但是她已经不能理解了。为自己的想法和行为感到羞愧,为自己今天也许说了什么多余的话而产生的不安,对自己犹豫畏缩所抱的憎恶感——这一切都使她非常狼狈。她拿起蜡烛,迅速地好像有人在追逐她似的跑下楼去,把斯皮利多诺芙娜叫醒,要使她确信她原来不过是开开玩笑。后来她回到了卧室。火红色头发的玛莎正在床边的一张圈椅上打瞌睡,她跳起身来整理枕头,她的脸困乏,想睡觉,而她的美发歪到了一旁。

“圣诞节节期到了,”她高兴地对玛莎说,“我们可以占卜了。”

她断定了:除了这个恰利科夫,她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人了,他已经不会停止追逐她,不会停止每天提醒她:她的生活是多么无趣荒谬。可不是吗,她只有一种事是能够做的,那就是帮助穷苦人。唉,这多么愚蠢!

“不,这真受不了!”他好似绝望地说,“他最近的一个作品使我心力交瘁,使我陶醉!但是我担心:您会对它无动于衷。为了它能让您心向神往,您应该品尝它的意味,应该从每一行文字中挤取浆汁,慢慢地挤、饮……应当饮!”

火红色头发的玛莎跪在床前,悲伤和疑讶地看着安娜·阿基莫夫娜,后来就连她自己也哭起来了,把脸贴在女主人的手上。不用说就能明白:为什么她如此痛苦。

“米沙,您表达自己的思想总是让人感到说不出来的枯燥难懂,”安娜·阿基莫夫娜说着走到大厅的另一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