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妻 - 变色龙·契诃夫中短篇小说精选 - 读趣百科

未婚妻

外面下着大雨。支起车篷的出租马车停在门口,上上下下都湿淋淋的。

“别了,亲爱的萨沙!”她想道。在她面前显现出一种宽广自由的崭新生活,这种生活,尚模模糊糊神秘玄妙的生活,正在招引她,诱惑她。

花园里静悄悄的,挺凉爽,地面上铺着一些昏暗宁静的阴影。可以听到,在远处一个什么地方,大约是在城外,不少青蛙在鸣叫。令人感觉得到五月的气息,可爱的五月!可以深深地呼吸了,不禁想到:并非在这里,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在天空之下,在树木之上,在城市的近郊,在田野上,在树林里,春天的生机正在蓬勃展开,神秘、美好、丰富和神圣的生机,脆弱而造孽的人所不能理解的生机。不知为什么真想哭上一场。

他们在院子里散步,然后走到街上,雇了一辆出租马车。路上尘土飞扬,就像浓重的乌云一样,看样子,一场雨就要下来了。

时光走得很慢,娜佳早已起床,已在花园里散步好久,而早晨还在慢慢地延续着。

“啊,对!看在上帝面上!”

娜佳去年就听到过这些话,似乎前年也听到过,她知道萨沙不会议论别的东西。以前这些话使她感到好笑,现在呢,不知为什么,她听着却觉得烦恼。

“宝贝儿,我亲爱的,我的美人!……”他喃喃地说,“啊,我多么幸福!我高兴得发疯了!”

“不,我的亲人,不,”尼娜·伊万诺芙娜吓坏了,她急忙说。“你安静一下,这是由于你心情不好。这会过去的。这种情形是常有的。大概是你跟安德烈吵嘴了吧。不过,相爱的人吵架只是寻开心。”

“怎么啦?”萨沙问。

也许,每个未婚妻在结婚前都有这种心情。谁知道呢?莫非这是受了萨沙的影响?可是这些话是他这几年来一直说的呀,就像背书一样,而且他说话时让人觉得他幼稚和古怪。可是为什么萨沙仍然在她脑际萦回?为什么?

“在这儿住上一个星期,你身体一定会复元,”好奶奶转向萨沙说,“不过你得多吃点儿。瞧你像个什么啦!”她叹口气说,“你面色可怕!真的,你真成了一个浪子了。”

“我坐在这儿看妈妈,”娜佳说,“从这儿看去,她显得多么年轻!不错,我妈妈有许多弱点,”她沉默了一会儿补充说。“但她毕竟是一个不寻常的女人。”

她,娜佳,已经二十三岁了。从十六岁起她就热望出嫁,现在终于成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的未婚妻,现在他正站在窗子那一边。她喜欢他,已经决定在七月七日举行婚礼,可是她并不感到高兴,夜间睡不好觉,快乐心情不知去向……厨房位于正房的地下室,从敞开着的窗户里听得见那儿的人都在忙,笃笃笃地用刀子剁着,而装在滑轮上的房门在嘭嘭作响,飘出一股烤鸡和醋渍樱桃的气味。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现在似乎一辈子都会这么下去,没有变化,没有结局!

这时端上来一只肥大的火鸡。安德烈神甫和尼娜·伊万诺芙娜继续谈着。钻石在尼娜·伊万诺芙娜的手指上闪光,后来泪水在她眼睛里发亮,她激动起来了。

“滴克——笃克……”守夜人在打更。“滴克——笃克,滴克——笃克……”

“是的,大概会这样。也许,我在你们这儿要住到九月份。”

派人去叫出租马车了。已经戴上帽子和穿好外衣的娜佳走上楼去,她要再看上一眼母亲,再看上一眼她自己的一切。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在还留有余温的床前站了一会儿,向四周环顾一番,接着就轻轻地走去看母亲。尼娜·伊万诺芙娜还在睡觉,房间里静悄悄的。娜佳吻了吻母亲,理了理她的头发,站了两分钟左右……接着她不慌不忙地回到楼下。

娜佳觉得,她十分激动,她心头从未有这么沉重,她觉得,从此时起到启程她会一直难过,会痛苦地思忖;可是她刚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刚在床上躺下,就立刻睡着了,而且睡得非常香,脸上带着泪痕和笑容,一觉直睡到傍晚。

娜佳走进屋子,她气冲冲的,一脸病容,心中想着整个晚上会有客人,她得接待他们,得面露笑容,得听小提琴演奏,得听各种荒诞无稽的谈话,还得专门谈谈婚礼的事。奶奶在茶炊旁边坐着,她穿着华丽的绸衣,自尊自大,目空一切,在客人面前她好像总是这样的。安德烈神甫走进来,面露费解的笑容。

只是在此刻,娜佳才哭出来。现在她已经清楚:她是走定了,而在她向奶奶告辞和在她看望母亲的时候,她对这一点还是不相信的。别了,这座城市!突然间她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安德烈,他的父亲,新寓所,裸体女人画像,花瓶——所有这一切已不再使她惊骇和苦恼了,而只是显得幼稚和渺小。这一切都过去了,越离越远。当火车开动,他们在车厢里坐好的时候,过去的一切,原本是那么重大那么严肃的过去,目前已缩成一小团,而一直到目前尚很不显眼的宏大而又宽广的未来却在她面前展示开来了。雨点敲打着车厢的窗子,眼前只见绿油油的田野,电线杆上的鸟儿都纷纷闪过。突然间一种欢悦的心情使得她喘不过气;她想起她这是在走向自由,是去学习,而这就同很久很久以前人们所说的“外出做一个自由的哥萨克”一样。她既笑又哭又祈祷。

“新娘!新娘!”

“不——错!”萨沙得意地微笑着说,“不——错!”

“你不觉得冷吗?”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问,尘土使他睁不开眼睛。

为了揶揄奶奶,萨沙既吃他的荤汤,也吃素的红甜菜汤。吃饭时他一直说笑话,可是他的笑话显得笨拙,总打算劝人为善,所以结果是笑话完全不可笑。他在说俏皮话前总要举起长长的消瘦的死人般的手指,这使人想到他病得很重,也许会不久于人世,这就使大家会为他难过得流泪。

此刻他穿着一件扣上纽扣的常礼服和一条旧的底边已经磨损的帆布裤,他的衬衫没有熨过,周身上下显出没精打采的样子。他很瘦,眼睛大大的,手指头又长又细,蓄着胡子,皮肤黝黑,但很漂亮。他已经惯于跟舒明一家相处,就像同亲人在一起似的,在他们家里他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在这儿所住的一个房间早已叫做“萨沙的房间”。

尼娜·伊万诺芙娜出现了,她泪痕斑斑,手里拿着一杯矿泉水。她在研究招魂术和顺势疗法,读了许多书,喜欢谈她易于产生的种种怀疑。在娜佳看来,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含有深刻而又神秘的意义。此刻娜佳吻了吻母亲,同她并排一起走。

他们走进花园,在一起溜达了一会儿。

“由于不习惯,这儿的一切总使我觉得奇怪,”他接着说,“鬼知道,这儿任何人都不干事。您母亲整天玩,像个公爵夫人似的,祖母也是什么事都不做,您呢,您也是这样。您的未婚夫,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是啥事都不干。”

秋天过去了,随之冬天也过去了。娜佳已经忧愁得厉害,她天天想念母亲,想念奶奶,想念萨沙。家里的来信都是平静和善的,似乎一切都已经得到宽恕,一切都已经被忘却。五月间考试完毕,健康欢乐的她动身回家,中途她在莫斯科逗留了一下,看望萨沙。他还是去年夏天那个样子:留着胡子,头发蓬乱,穿的还是那件常礼服和那条帆布裤子,眼睛仍然很美很大;可是他面色不健康,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又老又瘦,不时地咳嗽。不知为什么,娜佳觉得他粗陋土气。

他对“什么事也不做”这一点作概括,认为这是时代的特征。

“把父亲赠予的资财挥霍一尽后,”安德烈神甫两眼含着笑意慢慢地说,“该死的他就同一些无头脑的牲畜一块儿放牧……”

“妈妈,妈妈,”她说,“我的亲妈,要是你知道我怎么啦,那就好了!我请求你,我恳求你,让我走吧!我恳求你!”

母亲把头发扎成了一条辫子,她神色怯懦,在这个风雨之夜显得苍老、难看、矮小。娜佳想起,不久前她还认为她母亲是个不寻常的女人,听母亲说话时她还感到自豪。可是现在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母亲说过的话,而还记着的却尽是一些十分乏力和无用的话。

“你本来打算在我们家住到九月份呢!”

“这都是一些老话,早让人听厌了。”说着她站起身来,“您该想出一些比较新鲜的东西来。”

他笑了,也站了起来,两人一道向屋子走去。她个儿高高的,美丽匀称,现在同他并排站着显得非常健康和华丽。她感到了这一点,她可怜他,而且不知为什么感到不自在。

送走未婚夫后娜佳回到了楼上自己的房间。她同母亲都住在楼上(祖母占用着底层)。楼下大厅里的灯火开始熄灭,而萨沙还坐在那儿喝茶。他喝茶的时间一向很长,像莫斯科人一样,一喝就要喝上七大杯。娜佳解衣上床后好久还听见楼下女仆们在收拾房间,听见好奶奶在发脾气。一切终于都静下来了,只是偶尔可以听见萨沙在楼下他自己的房间里低沉地咳嗽。

“一幅妙不可言的画,”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说,出于尊敬还吁了一声。“这是画家希什马切夫斯基的作品。”

“昨晚临睡前我开始看一部中篇小说,写的是一个老人和他的女儿。老人在某个地方工作,上司爱上了他的女儿。我没有读完,但小说中有这么一个地方,读了它难以忍得住眼泪,”尼娜·伊万诺芙娜说,从杯子里喝了一口水。“今天早晨我想起了这一段描写,又哭了。”

守夜人早已不打更了。鸟雀开始在窗下和在花园里喧闹,迷雾已从花园消散。四周的一切都被春天的阳光照亮,好像洋溢着微笑似的。很快,整个花园苏醒过来了,太阳照暖了它,阳光抚爱着它,钻石般的露珠在树叶上闪亮。古老的荒芜已久的花园在这个早晨显得十分年轻和华丽。

“你们这儿真好。”他说。

萨沙在讲话时常在听话人面前伸出两根瘦长的手指。

她痛苦地哭起来,躺了下去,在被窝里蜷起身子,以致显得十分弱小、可怜、愚蠢。娜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穿好衣服,坐在窗旁等待早晨的来到。她坐着想了一整夜,户外有个什么人一直在敲打百叶窗和吹口哨。

已经是晚间十点钟左右,一轮望月在花园上空照耀。在舒明家的房子里,好奶奶玛尔法·米哈伊洛芙娜吩咐做的彻夜祈祷刚刚结束。娜佳走到花园里稍待一会儿,此刻她看见:大厅里正在摆开桌子,准备吃点心,穿着一身华丽的绸衣裙的祖母在忙碌着;安德烈神甫,大教堂司祭长,正在同娜佳的母亲尼娜·伊万诺芙娜谈着一件什么事情。这时候在夜晚的灯光下隔窗望去,不知道因为什么,母亲显得很年轻。安德烈神甫的儿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站在一旁留心地听着。

奶奶和尼娜·伊万诺芙娜去教堂安排做安魂祭。娜佳又在几个房间里走了好长时间,边走边想。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的生活已经翻了个底朝天,而这正是萨沙想看到的。现在她在这儿觉得孤独寂寞,格格不入,谁也不需要她,而她也不需要这儿的一切,以前的一切已经同她脱离,好像是烧毁了似的已经消失,连灰烬也随风飘散了。她走进萨沙的房间,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你瞧,我成了个信教的人了,”她说,“你知道,现在我在研究哲学,一直在思考,思考……现在对我来说,有许多事都变得清清楚楚,像白昼一样。我觉得,首先要像透过三棱镜那样来度过整个一生。”

“不过还是不想为好,还是不想为好……”她小声说。“不该想这种事情。”

“没什么,一切都顺当,”娜佳匆匆地说,“秋天妈妈到彼得堡看望过我,她说起奶奶不再生气,但常去我的房间,向着墙壁画十字。”

娜佳想说些什么,但没能说出口,这时萨沙扶娜佳上车,用车毯盖住她的双腿,接着他自己在她一旁坐下。

“一路平安!求上帝保佑你!”奶奶在台阶上喊道。“你呀,萨沙,从莫斯科给我们来信!”

她不作声。

“似乎不错。那一回,你同萨沙一起走后,收到了你的电报,奶奶一读完就倒下了;她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三天。后来她一直祈祷上帝,老是哭哭啼啼。现在她还不错。”

她站起身来,在房内走动。

“是的,是一个好人……”萨沙同意说。“您的母亲,就她自己的特点来说,当然,还是一位善良可爱的女人,可是……该怎么对您说呢?今天一清早我偶然走进你们的厨房,四个女仆在那儿干脆就睡在地板上,没有一张床,没有被褥,只有一些破烂,气味难闻,还有臭虫、蟑螂……仍是二十年前那种情形,没有丝毫变化。说到祖母,求上帝保佑,祖母总归是祖母,可是,您的母亲呢,她也许还会讲讲法国话,还演演戏什么的,看来,她似乎是该清楚的。”

她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行李。第二天早晨她告辞了家里人,生气勃勃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这个城市,像她所认为的那样:永远地离开了。所指的芸芸众生,像现在这种样子的芸芸众生,将不会有这一种不幸现象,因为每个人都会有信仰,每个人都会知道他为什么而活着,而且谁都不会到芸芸众生中去寻找支柱。亲爱的,好姑娘,您走吧!您该向大家表示,对这种一潭死水似的灰溜溜的造孽生活您已经厌恶了。您至少要向自己表明这一点!”